【欢迎朋友们转发至个人朋友圈,分享思想之美!】
作者:王缉思(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王缉思做客战略讲坛005期,解读特朗普当选后的国际政治与中美关系。以下是讲座的第一部分:美国出了什么问题?
美国出了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大家对奥巴马八年不满意?当然也不是所有人不满意,至少给特朗普投票的人觉得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美国”。
奥巴马
事实上八年前,奥巴马说上台后要带来变化。那时正好是三十年代以后最严重的一场金融危机,同时小布什又打了两场战争,极大地消耗了国力,美国形象也很受损伤。当时我引用了美国很流行的一句话形容那时候的美国——“没有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八年过去了,支持特朗普的人也这么说。八年前60%的人认为美国没有走在正确道路上,今天还有60%的人认为美国没有走在正确道路上,我猜想再过四年或者八年做调查还是一样的:美国没有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反正美国人民总不满意,也很难让多数美国人民满意。
其实奥巴马八年做了很多事情。一个是扩张性的财政政策改变了财政状况,财政赤字削减不少;然后又是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八年前奥巴马说“再工业化”,让制造业回归,还有一个出口倍增计划;现在特朗普也说要让制造业回归。奥巴马还依靠当时民主党在国会的多数席位,推行了全民医保;能源方面,民主党一贯的政策和奥巴马本人的想法,都把气候变化看作很重要的议题——美国应该开发新能源,不要依靠传统的石油资源;于是开发了页岩油、页岩气,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大大减少了能源进口,甚至有能力出口能源了。现在的问题是美国法律规定不能出口能源,我们要看看这个法律会不会修改。奥巴马还改革了《移民法》,对移民相对比较宽松。
奥巴马说我这八年是“内政优先”,现在特朗普也是说“美国第一”。我先做一个断语:他们两个人的政策设想并不是完全相反的。奥巴马还说要“不做蠢事”,实际上是指小布什时代打了阿富汗、又打了伊拉克,花了几万亿美元,耗费极大国力也没有解决问题。我跟我的朋友写了一篇文章,说美国进入了“韬光养晦”的时代,外面的事少管,主要精力放在国内。外面事干的是什么?一上来就搞“巧实力”,搞外交公关,改善跟俄罗斯之间的关系,重返经济优先的原则——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大家比较熟悉,他做了一些事。
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命令,决定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
奥巴马从伊拉克、阿富汗撤军,这八年没打仗。这是我有点吃惊的地方,八年以前我想,奥巴马一定会打仗,因为前任没有一个不打仗,美国人几十年来永远在世界上打仗。居然八年没有打一场像样的战争。美国参加过利比亚战争(2011年),但这主要是欧洲人打的,美国人出动的军队,一架飞机没掉,一个人没死,花了几十亿美元就解决了问题。有人曾经出主意说要打伊朗,他不打;有人出主意甚至已经准备动手就是打叙利亚的政府军,他也没出手。所以说奥巴马使用武力很谨慎。不过无人机打死了恐怖分子,也伤害了不少平民。本·拉登是奥巴马在任时处死的。
军事方面,奥巴马有一件事情没有被广泛报道——开了“网络战”的先河。美国人觉得伊朗核武器对美国的危险太大了,于是通过网络,把伊朗发展核设施的电脑系统给破坏了。这是跟以色列人一起偷偷干的,伊朗吃了哑巴亏。以色列还当然搞了一些针对伊朗的暗杀活动。
同时,美国缩减了军事预算,调整了军事战略,在全球治理问题(尤其是气候变化问题)上比较积极。
最后,关于“亚太再平衡”,奥巴马光说不练,没有多少实际行动。
我对于奥巴马的总体评估是——经济复苏了,而且好于其他国家;失业率下降了,现在的失业率是经济危机以来最低的,4.6%左右或者更低;外交上,对于美国来说是得大于失;开发了很多新技术,对就业造成威胁——这点很重要,美国人现在很不满意,有些人说我失业是因为机器人和很多新技术代替了人工。
这几年奥巴马干得不好的地方也有很多。有些不是政策上的问题,而是长期以来美国增加了贫困人口,中产阶级财产缩水了。有统计说明,从1996年到现在,中产阶级的平均收入还是在6万—9万美元左右(一个家庭)。工资性收入占财富比重是下降的。同时左翼跟右翼(共和党、民主党及其他所谓的“茶党”)政治激化日益严重。有一次我访问美国,正赶上他们的债务危机导致政府关门。结果2013年10月初,政府机关真的就关门了。这是债务危机和两党之争造成的。比这个稍微早一点的是“占领华尔街”运动,说美国有99%是穷人,1%是富人。靠左的人主张要加强金融监管,靠右的人发起了“茶党运动”。茶党就是现在支持特朗普比较多的人群,他们在“占领华尔街”运动时期实际上就已经出现了,以白人、老人、男性居多;南方特别是经济比较落后的地方,茶党比较多。
“占领华尔街”运动
这样一看,奥巴马八年来有很多令人不满意的事情,为特朗普当选埋下了伏笔。
特朗普初选的时候就出人意料地战胜了诸多对手。而且他本来也不是真正的共和党人,却一路胜出,成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这个房地产大亨、政治新手在各方面打破了传统。过去我们经常说美国是金钱政治,是靠钱来支撑的。今年看不出这种情况,因为特朗普本来就有钱。他没有花什么钱在电视上做广告,因为他本来就是干脱口秀等各种事情的,上电视本身就是广告,就是收入。这是一场依靠“特朗普”品牌和一个简单的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就赢得的选举。这个人在美国政治精英中支持率是很低的,在共和党中一开始是孤立无援的。
约瑟夫·奈
我2016年去了两次美国,有各种各样的交流情况,一谈起特朗普,我的朋友(我的民主党、共和党都有)都说:“这样的人怎么能选上总统?”一个比较左的民主党人在选举前两三个月跟我说:“太悲哀了,居然有40%的美国人支持这样一个蠢货!”当时他完全否定特朗普有当选的可能性,但他仍然感到美国出了大问题。还有一个有名的国际政治学家叫约瑟夫·奈(他发明了“软实力”这个词)在特朗普当选前十几天到北大做讲座,私下跟我们说,没法想象这样的人居然能够去竞选总统。约瑟夫·奈的观点是美国不会衰落,下一个世纪还是美国的世纪。但那时他的思想开始有点动摇,觉得美国这个情况使人感到忧虑,但还是认为特朗普不会当选。
最后特朗普当选了。有人说这是历史的必然。因为我们中国人一般对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有一种思维的习惯,就认为历史必然是这个样子的,说“偶然性寓于必然性之中”。我本人不承认说是“必然”,还是有某些偶然性。我个人犯了判断上的错误。我以为希拉里会当选,原因是我观察美国那么多年,凭着经验,认为媒体还有民调基本上是准确的——90%以上的媒体都认为希拉里会当选,而且会以比较大的比例当选。那还有多少疑问?我就按老习惯相信媒体吧。
但媒体失算了,民调也失算了。这里面有很多原因,包括技术原因,当然也包括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技术问题。比如民调的时候都会打电话或者通过E—mail等去了解大家到底支持谁,但忽视了可能有20%、30%的人拒绝表态或拒绝参加调查。这些人支持特朗普的多一点。为什么?因为支持特朗普的还有很多精英、大学生们,他们知道多数社会精英都觉得特朗普这个人这么差劲,知识浅薄,话都说不清楚,语法错误连篇,这样的人如果表示我支持,就显得我很弱智,所以民调时他们不说话,结果到最后偷偷地给特朗普投票——你们都觉得他不行,我就是喜欢他!
我的错误在于相信媒体,以为佛罗里达州、宾夕法尼亚州等等“摇摆州”,肯定是民主党的,但后来摇摆州的多数都摇到特朗普那里去了。所以,隐藏的选民最后把希拉里给推下去了。
一般人去调查,总是去大城市、有点知识人的里头调查。但受教育比较少的人、乡镇选民投特朗普票的特别多,也有人干脆不投票。事后我看有文章说,媒体到黑人选民那儿调查,问为什么不投希拉里的票,黑人说八年前投了奥巴马的票,四年前也是投了奥巴马的票,觉得奥巴马上来以后应该对黑人好一点吧,结果没有见到黑人待遇改善,我还要继续他所支持的希拉里·克林顿的票吗?不投了,谁也不愿意支持。还有些人投特朗普的票是因对希拉里不满意,因为他们对现在的政治形势不满意。但特朗普坚定的支持者里,有很多人觉得他会改变美国的面貌。老实讲,我认为四年以后美国面貌不会有多大改变,那些中产阶级、蓝领、白领在四年以后的收入会增加很多?境遇有很大改善?我非常怀疑。也就是说经济可能是好转的,但好转的结果也许仍然是华尔街的“肥猫”和特朗普这样的房地产大亨把钱拿回去了。这是我个人的判断,未必正确。
特朗普的支持者高举“让美国重新强大”的竞选标语
政治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所谓“十月惊奇”——十月爆出的邮件门事件。为首的人是联邦调查局的局长,还有中央情报局等等,这些司法部门、情报部门的工作人员白人居绝大多数。这些人大概支持特朗普的人更多一点,所以把这个事弄出来,让希拉里措手不及。于是她动用她的资源,让司法部长(比FBI高一级)澄清说邮件没有泄密的行为。这时候特朗普抓住了把柄:第一,这个事情是有的;第二司法部长出来澄清,那就是希拉里这些人欲盖弥彰。一下子翻盘了,这时候很多人更加怀疑民主党、特别是希拉里的诚实度。
八年以来,白人中产阶级收入没有增加,社会不公加剧。八年的经济增长最终没有给弱势群体带来什么收入,特别是工业比较落后、白人集中的的乡村地区,甚至有一些种族主义情绪。美国社会在这次大选中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分裂,白人和移民之间的分裂,(当然白人和黑人、一些老的移民也是有不同政治倾向的)。希拉里的团队和她的支持者里更多是有色人种,移民、拉丁美洲人的后裔等等。这些人从文化上来说,跟美国传统文化之间有一定的差距。美国传统观念包括同性恋不能结婚、不应堕胎等,还有基督教信仰。比较新的观念,即所谓“政治正确性”,是不能歧视有色人种、不能歧视妇女、不能歧视同性恋者、不能歧视信伊斯兰教和其他宗教的人等等。特朗普那些人觉得凭什么要遵守这些思想?实际上文化问题跟宗教、种族、族群这些非常有关系。
精英支持希拉里,支持民主党的人比较多。几十年来,民主党在知识分子、大学教授、青年学生里都是占主导地位的。可是在高收入人群中是分裂的,比如传统石油产业、军队里也有不少支持共和党。过去支持共和党更多的是传统的富人、白人,现在一些白人开始贫困化了,所以阵线就在民主党和共和党内不是那么分明了。一部分支持特朗普,一部分人支持希拉里,还有一部分人支持谁?支持民主党里的桑德斯(所谓的社会主义者)。其实美国的社会主义跟我们相差很多,不过桑德斯相对来说更主张平等、更加注重穷人的利益。结果这些支持桑德斯的人,后来一部分偏向了特朗普。当然桑德斯本人最后出来是支持希拉里的。
希拉里还是得到了大部分精英的支持
不管怎么说,最后特朗普当选利用的是美国白人工薪阶层对于移民的恐惧和对于过去逝去时代的文化怀旧。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写过一本书——《我们是谁》。他说,我们是谁?我们是美国人,但美国人是什么样的人?应该是盎格鲁—撒克逊的后代,至少是欧洲白人为主,以新教徒为主的传统社会。如果更多人加入美国,像支持希拉里·克林顿的选民群体里那些新移民或者老移民,他们不一定信仰盎格鲁—撒克逊人所信仰的那些东西,那么美国就不再是美国了。现在支持特朗普的人,有一种怀旧——几十年以前的美国人多么纯真!我们有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种族、共同的宗教背景,有一种美国的向心力。现在这种向心力被外来的人和所谓“政治正确”的人占领了,他们很不满意。特朗普上来过程中就一直在攻击所谓的“政治正确”。这个可能全世界都有,我们叫身份认同的政治(identity politics),现在这种身份认同的政治某种程度上已经取代了钱包政治。当然钱的问题、阶级问题也很重要,但阶级的问题和“我们是谁”、我们是哪个种族、我们是谁的后代等等这些问题结合在一起,跟宗教的问题也结合在一起。这是我对美国现代政治——特朗普上台原因的一种分析。
作者简介
王缉思,现任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社会兼职有中华美国学会荣誉会长、中国外交部政策咨询委员会委员等。
1991-2005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所长、所长、研究员。2001年至2009年兼任中共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所长。2005年至2013年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
王缉思曾分别在英国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1982-1983)、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研究所(1984-1985)、美国密歇根大学政治系(1990-1991)任访问学者。2001年8-12月任美国加州克莱蒙·麦金纳学院亚洲事务访问教授。2011-2015年受聘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环球学者”。在《美国利益》(The American Interest)、《全球亚洲》(Global Asia)等刊物任国际编委。
王缉思的主要教学和研究方向为美国外交、中美关系、亚太安全。著有《国际政治的理性思考》、《多元化与统一性并存:三十年世界政治变迁》(和唐士其共同主编)《中美战略互疑:应对与解析》(与李侃如合著)《大国关系:中美分道扬镳,还是殊途同归?》《大国战略:国际战略探究与思考》等。
(作者:王缉思;编辑:李大白;文中图片系编者所加,图片来自网络。本文为腾讯思享会独家稿件,未经许可,其它媒体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