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香港艺术中心留影
张振涛: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1995年获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文学博士学位,2001年以《冀中乡村礼俗中的鼓吹乐社——音乐会》获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学位。
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未园湖一角
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有一方大致呈圆形的小水湾,称作“未圆湖”。名字显然脱自北京大学“未名湖”。
湖边修篁繁密,清静幽凉,我常掂着一摞生词满篇的英文作业,坐在那里哀叹。
偶见几个披着修士白头巾的女生匆匆赶往教堂,身穿实验室大褂的男生也会钻进树荫伸懒腰。
冬日
中午
,
湖边晒晒太阳,舒缓心情,十分恰意,所以常把这里视为“伊甸园”。
钱穆缔造的新亚书院中的现代雕塑
一日晨跑,来到“伊甸园”。时已初冬,寒意袭身,晨雾尚未消散,湖面飘着一层水气。水塘边湿露露的,树阴草窠里分布着点点积水,湖边沟渠中凝结着薄薄冰碴。太阳跳出时,一位小伙子,站在湖边,面向东方,突然双膝下跪,合掌早祷。那动作意味着他跪在水淋淋的草地上。此时此刻,我脑中闪过的念头竟然是:怎么这么傻!没信仰的人,第一反映就是裤子湿了,一天在外怎么弄干衣服?这样的“本能反映”当然与精神无关。然而,虔诚祈祷的年轻人却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这么现实!完全不懂得人家根本不计较这些事。
之所以蹦出人家“傻”的念头,是因为觉得那种行为没有回报。我们觉得值的,差不多总是能够收回成本的。换句话说,即使行动,也要选个别人看得见的地方。因为“虔诚”是为了让人“看”的!特殊时代养成的习惯使我们认为,彰显“虔诚”是为了现世报。“早请示晚汇报”告诫我们,“虔诚”要彰显于人前,而不是深藏于内心。公众场合表达认同的“训练”成了面具,其实内心根本没有信仰。
晨曦中的“跪祷”,让我木然呆立。既不为任何人展现也不图任何回报的行为,让我为瞬间冒出来的关于“傻”的“念头”感到羞愧。历经“文革”,红宝书也举过,红袖章也戴过,红像章也别过,“战鼓擂”的鼓槌也握过,“响彻云霄的口号”也喊过,“万人欢呼”的“忠字舞”也跳过,做秀表演,层出不穷,见怪不怪,处变不惊。绝不会像先贤一样为信仰而投身昆明湖或者出家虎跑寺,也不会像罗密欧和林黛玉一样为爱情而寻死觅活,更不会像程婴一样为一句承诺把自家孩子摔死,像文天祥一样视死如归写下口心相誓的绝命诗。
面对空无一人的湖面,一个或许在当地司空见惯的行为却让我魂飞魄散,沉思良久,乃至一天闷闷不乐。我是裹在内陆留学群体手脚并试、渴望从心灵层面测试这座城市温度的外来人,渴望从不起眼的“琐碎”观察同种同族的香港人是否真的不同于内陆人的怀疑论者,一个骨子里不相信“西方影响一百年令香港彻底改变”的外乡人。香港人不是中国人?没有内陆人的劣根性?每当听到当地人毫无节制地歌颂居住地总忍不住怀疑果然如你所言那么好?未曾被“运动”切断的虔诚果然那么深?女信徒赞美一事或仇视一事表现出来的如醉如痴当然半打折扣,男信徒也会如醉如痴?犹疑不决的判断让我觉得他们与我们没什么不同。但此时此刻,真实摆在面前,我从骨子里感到:“他们”真的与“我们”不同!
一百余年的西方教育,使当地人的信仰行为完全不同于内陆人了。这个差距是不屑一顾的我们追也追不上、感也赶不及的。信仰不为别人,不为现世报,不为摆pos,不带功利,只求心灵安慰和灵魂救赎。荒草野藤,寂寞池塘,无人监视,无人围观。一切行为都是为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与“他们”的区别就在这儿!一个为别人,一个为自己;一个众人面前作秀,一个无人之境自律;一个图现世报,一个求来时报。什么行为可以拿来检测一个群体的信仰纯度?似乎没有,其实也有。无人之境做出的不为人知、只为内心而且只在信仰支配下做出的该做的事,就是检测剂。“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朱子家训》)。“独处之慎”,盖此谓也。
周作人说:“当灾难来临时,只有跪下来顺服的没有站起来抗争的,当灾难过去后,只有站起来控诉的没有跪下来忏悔的。这大概也是我们民族特点吧。”
扪心自问,这类年轻人的存在不就是这座城市的体温?不就是并非像“交易会”“世贸会”的光鲜展品一样专门摆出来给人看的真实?这个细节是否能给两地的意识形态之争延伸出的深层嫌隙和浅表判断以另类解读?一路走来,香港不是越来越像什么了,而是越来越像自己了。看了那一幕,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面对偶尔扫过的那类年轻人。衡量一座城市不在于其外表显示的“繁花浮嚣、街衢如织”的富有,或者“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的声张,而在于这座城市的一份子在“人不知”的状态下默默做出的自律节行是否出于良知和信念。那个不知名的年轻人之所以被我始终如一地铭记,就是因为他像“未圆湖”一样,成为一面清澈的镜子,照见了我灵魂的蒙尘。
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的内陆留学生(从左至右)刘红、薛艺兵、张振涛、臧艺兵、罗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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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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