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能被逆转,他会选择在1986年那晚死去,而不是苟活至今。像一只鼹鼠,终生向往蓝天,却注定无法窥视光明。
『序』
男人戴着兜帽,双手紧抱膝盖,他坐在小出租屋的沙发上浑身发抖,嘴唇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紫色。尽管将要夏至,可他依旧没有打开窗户,甚至将窗帘拉上,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记者神情惶恐地报道着今天凌晨发生的惨案——一名重工业集团的高管被残忍杀害,凶手弄断他的四肢,再以胶布封嘴,让他失血过多而亡。
“据现场目击者声称,凶手在被害人从洗浴中心出来后突然接近,”记者有些惊惧,“硬生生……拔断了被害人四肢,法医也证实了这一点。”
男人的嘴角露出笑容,却在下一刻开始抽搐,他瘫倒在地剧烈咳嗽,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脏给咳出来。他颤抖着抓住桌上的针管,狠狠插入肘部静脉,待管中液体尽数没入体内,他才长舒一口气,表情也无之前那般狰狞。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男人皱了皱眉,尽管刚才做的事在自己看来并没有什么,但让别人瞧见这些针管总不太好。他想要收拾一下,房门却被猛地撞开。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一抹冰凉触感便从额头袭来。
他看见了对方亮出的警察证。
居委会大妈畏首畏尾地跟在警察身后,手指着男人:“警官就是他,他一天到晚没个工作,又不出来和邻居们见面,咱们这儿就数他最可疑了。”
为首的警察面色冷漠:“姓名?”
“吴常,”他故作轻松道,“警察先生,我可没犯什么罪啊。”
“是吗,那你解释一下桌子上的针管?”警察头子冷笑,“法医,检查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吸毒。”
警察头子直盯着他,像要看穿他一般。
“老大,这……这还真不是毒品。”法医嗅了嗅,回头说道。
“什么是不是,带回去检查。”警察头子斩钉截铁。
法医挠挠头:“老大,这外行都闻得出来,就普通的肾上腺素,不是什么毒品。”
吴常微笑着看向警察头子:“警察先生,现在可以请你们出去了吧?”
警察头子咬咬牙,收回手枪,大喝一声:“收队!”
大妈木然地看着警察们离去,待她反应过来正想离开,吴常从身后叫住了她。
“我说阿姨,”吴常指着大门,“这门不用我赔吧?”
“不用,不用。”
居委会大妈勉强挤出笑容,逃似的离开了,她最后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吴常看明白了。
那是看怪物的眼神。
『一』
烟灰缸内全是烟头,墙壁上布满照片与线条,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人的被害现场,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血腥无比,还有的挺幸运,虽然事后缺胳膊少腿,但至少活了下来。
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外界评价褒贬不一的商人或官员。
申明叼着烟,手中的马克笔在墙壁游走,箭头的最终方向都指向中心的那张照片,上面只有一张男人的侧脸,面无表情,似乎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他的体格并不健壮,倒像是长期受病魔困扰的人,可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男人与各起凶杀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申明昨天才亲自带队搜索吴常,却一无所获,甚至搞出了乌龙。但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告诉这位刑警,那个男人绝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因为他看不透。
他想起两天前法医拿给他的尸检报告,申明瞧见了报告栏中红色标注的语句:
被害人四肢均因外力断裂,且并非人为之外的因素。
事后他也拉着法医就着夜宵下酒,他问法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法医半醉半醒,眼神却格外透亮。
“申明,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怪物吗?”法医点燃香烟,烟头闪灭照亮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映出他格外惊悚的笑容,“如果不是我读了假博士,那么事实就只有一个——被害人的四肢是被活生生扯断的,用手。”
一名体格还算健壮的成年男子四肢被人为扯断?这说什么申明也不会相信。
他开口道:“理论上来说可行吗?”
“扯淡,来你把我胳膊卸了?理论上怎么可能……”法医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他愣了愣。
“看来理论上真的可能。”
申明没有说破,但法医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后者不住摇头道:“绝对不可能,要真能把胳膊扯断,凶手多半也废了。”
“如果是团伙作案呢?不,这说不通,财物完好无损。”申明说出猜想,又在下一刻否定了自己,“这更像是一种复仇,只图人命。”
法医没有反对申明的推测:“抹个脖子敲个脑袋什么的我见过,直接弄成人彘这也太残忍了。”
申明从回忆中挣脱,直觉告诉他吴常就是那个凶手,可昨天的搜寻表明这个男人相当平常,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只有他的身体瘦骨嶙峋,这模样怎么可能杀人?更别说将人的四肢徒手卸下。
他将吴常的照片从墙上摘下,走出卧室准备上班。
恍惚间,申明瞥见了什么东西。他把照片凑到眼前,终于发现一丝不懂寻常的地方。晚春气候开始升温,可吴常还是穿着长袖,兜帽遮住了他的脸,申明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他脖颈深处的灼烧痕迹却显得那么突兀。
申明掏出手机:“喂,我是申明,通知刑侦二队,今天再去一次嫌疑人住处。”
市中心的环境不太好,往来车辆掀起的灰尘总会让吴常不经意咳嗽,他咳得很痛苦,泪水涌出眼眶,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直勾勾地盯着酒店大门。
身着西装的男人走出酒店,微笑着同身边人闲聊,他个头不高,眼中却透露出戒备和担忧。
“王宇,56岁,曾就职于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现为长空市最大重工业集团高管,‘心律者’事件元凶之一。”
吴常抬高了手机,将资料中文字上方的照片与男人比对。确认无误后,他揣回手机,吸完嘴里最后一口烟,取出医用手套戴好,而后在身下花台随手掰下一块混凝土。
混凝土呈锋利的菱形,不错,很符合他心中所想。
石块藏于衣袖,他缓步逼近王宇,像随处可见的路人。
王宇还在闲聊,身边的女孩不时被他逗笑,王宇装作不经意抚摸女孩素白的手,比了个手势邀请她上自己的车。
吴常握紧了手中的凶器,猛地前踏一步,高举混凝土。
画面定格在那一刹那,王宇的头颅如气球爆炸,脑浆与鲜血溅落一地,身旁的女孩还在展露笑脸,显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吴常手背青筋突起,周身的空气似乎都随着王宇身亡化为坚冰蔓延开来。
高效,残忍。
“啊!”女孩尖叫,而吴常甩甩手离开现场,仿佛做了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
吴常在回家路上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脱下血衣,反侦察意识在这时候起了作用,他清理完所有可能作为证据的东西后,掏出打火机,将所有衣物焚烧殆尽。
他心情好得出奇,这些毁了他们一生的人在他手下接连死去,他很开心。
随风飘荡的太阳光线透过层层树叶,光斑映于地面点缀绿树,微风带着即将夏至的气息,格外温暖。
吴常慢悠悠地走着,他看到了小出租屋的木门,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了,长空市的目标都被消灭,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
他摸出钥匙插进锁眼,正准备扭动,双腿却在瞬间失去力量,扑通下跪。
呼吸开始急促,心里没来由地烦闷感无法驱赶,眼前越来越黑,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吴常想到了什么,手往腰后一探,空空如也。他忽然想起早晨出门的时候随手揣的是烟盒,并非肾上腺素。
“小阴沟里翻了船啊。”
吴常想着,无力感愈发强烈,他终于坚持不住,伸向大门的手重重摔在地上。
申明的脸色不太好,本来该在吴常住所处等他回来,可局长一个电话便把他叫到现场。
“第十五起,”局长开口道,申明知道他说的是凶杀案,这是长空市近段时间发生的第十五起凶杀案,“申明,说说你的看法。”
“同一凶手所为,不过这次他聪明了些,至少没徒手杀人了。”
局长有些不悦道:“你还有心情调侃?你知不知道上头因为这些事施了多大压力!”
“所以呢?”申明反问,一句话噎住局长,“你在这儿对我吼就能找到凶手了?我比任何人都想抓到那个败类,别说是你,我昨天连续工作了二十多个小时,直到现在都没合眼。”
申明还想说什么,法医走了过来,局长扭头问道:“有什么发现?”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认为这儿应该是一条公路,而不是市中心商业街。”
申明有些疑惑:“车祸?”
“事实就是这样,如果真像目击者所说,”法医朝先前的女孩努努嘴,“死者是被混凝土命中,那也应该是成吨的压力,人类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的力量?真要是有,社会可以淘汰起重机了,随便让两人搬就行。”
他摊开手,面无表情:“就像渔船撞航母,渔船是死者,航母是凶手,明白了么?”
“有点儿意思。”申明喃喃自语,随后拉着法医,“其他人留下继续工作,你跟我走。”
局长愣了愣:“你们去哪儿?”
“找人。”
『二』
爆炸发生在午夜时分,春天的到来依然没有冲淡前苏联的寒冷气候,冲天火光照亮了普里皮亚季市。滚烫浓烟携着致命化学药物冲上云霄,无形的核辐射悄然扩散,腐蚀着所有生物的肉体。
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事故。
爆炸接连四起,苏醒的民众涌上街头逃离这座城市,有的人驱车赶路,有的人闯入商店往背包里疯狂塞入食品,没有人注意到路边同亲人失散的孩子,没有人试着拉他一把。
“轰!”
迄今最大的爆炸发生了,无数钢铁碎片被抛向天空,而后砸落人群。男孩亲眼看见从他身边逃亡的某人被碎片砸中,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他忽然觉得自己处在一片阴暗之下,男孩抬起头,一块巨大的钢铁碎片映入眼帘,他几乎连碎片边缘因高温产生的红色都看得清清楚楚。
绝望。
这名小小的孩童还没来得及学会识字,还没来得及和隔壁家的小女孩再次玩耍,死神便展开它的双翼,想要拥他入怀。
也在呼吸之间,他看到一个年轻人闪身到他跟前,猛然挥动手臂打开碎片。
孩子忘了哭泣,年轻人将他抱起来,气喘吁吁地奔向前方。孩子看到了年轻人的手臂,也看到了他手臂上因碎片灼烧出的痕迹,虽然只接触极短时间,但剧烈高温依旧损伤了年轻人的身体。
你是谁?
吴常睁开双眼,回想刚才的梦,或者说记忆。他并不惊喜自己还活着,对于经历过核辐射的人,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了,死亡?他并不惧怕。
“醒了?”有人问他。
“你救了我?”吴常没有转头去看,尽管只见过一面,但申明的声音却犹如魔咒在他的脑海中留下深深烙印。
“我们在你家门口发现了你,闲话少说。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叫王宇的高管?”申明问道。
吴常笑笑:“申警官,你如果在路上有问过医生就应该知道,我这体格手无缚鸡之力,更别说杀人了。”
“的确,想要光凭一块混凝土就爆掉别人的头是不可能,但超能力者就做得到,或者说,”申明凑近吴常的脸,一字一顿说出接下来的话语,“‘心律者’。”
吴常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他扑向申明,可他的双手被拷在床沿,没能如愿。
几番挣扎,吴常放弃了行动,他重新躺回病床,病房又恢复平静。好一会儿,吴常才打破沉默:“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伙子,”申明戏谑地拍拍吴常的脸,“我干刑警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坐回椅子上,点燃香烟抽了起来:“不过我对你们的由来倒是挺好奇的,说说看?”
吴常抬起手:“成交,不过你得给我根烟。”
申明犹豫了,吴常讥讽道:“怎么,知道了我们心律者,在没有肾上腺素的情况下你还会怕我?”
“说得也是。”申明打开手铐,将打火机和香烟递给吴常。
吴常抽了一口,随即剧烈咳嗽,申明冷眼旁观,没有要上去帮忙的意思。
他终于咳痛快了,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
“申警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你应该知道的。”
吴常眯起双眼,陷入回忆之中。
1986年那晚,年轻人抱着男孩在街头逃离,他们遇到一位好心的司机让他们上车。司机横冲直撞,终于在车辆洪流中冲出城外,在离城好几百公里的安置点,他们找到了前来接应的前苏联军队。
或许是因为年龄原因,身为中年人的司机在将两个孩子交到军队手中后便倒地死去,年轻人试着自己走路,却在下一刻感到头晕目眩,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他捂住嘴巴,想要抑制住鲜血,可更多的艳红从鼻子流出,年轻人的脸霎时间变得苍白无比。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过来,年轻人摆摆手道:“别管我,先救孩子。”
护士抱着男孩走向临时救护点,男孩哇哇大哭,双手伸向年轻人,后者勉强挤出笑容,在下一秒单膝跪地,军人将其搀扶,走向另外的救护点。
后来的事,男孩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和其他许多人,男女老少皆有,均被注入大量的药物,主事的军官说了什么,他没听懂。可接下来的几天陆续有人死去,只有极小部分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再后来,男孩长大了,他也终于明白那晚军官说得到底是什么。
“不惜一切代价,就算是赌,也要把他们给我救回来!”
男孩还记得军官说这话时的表情,坚毅中透着无助,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死去的人们被统一安葬,下葬那天男孩也去了,他穿着小西装懂事地站在护工身旁,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用眼睛仔细地搜寻着什么。
“亲爱的,你在找什么?”护工看出了男孩的焦急,低声询问。
“我找不到他,他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他!”男孩嘴唇蠕动,他开始慌了,他没有看到那晚救他的年轻人,连尸体,都没有看见。
男孩就这么成长着,他也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神奇变化。
因为核辐射,他必须依靠大量肾上腺素才能活着,那晚病人们被注射的也正是这种药物。而过量药剂也导致心律不齐,引起无力等症状,这个时候,大脑运转会突破平日的极限,肾上腺素也会使得身体对自身力量限制百分之三十的保护措施失效。
力量与智力皆突破常人,这是一种基于理论上完全可行的“超能力”。
但这种能力有着致命的弱点,一旦离开肾上腺素时间过长,或者频繁使用,便会死亡。
“怪不得在你家里发现这么多的肾上腺素,原来是保命用的。”申明沉思良久,说出这句话,“杀人动机呢?他们可都是无辜的人。”
“无辜?”吴常像是遇见了十分可笑的事,“你知不知道切尔诺贝利发生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就是这帮孙子,当年借着机会去核电站工作,才引发了这场事故!”
“如果不是他们和苏联人有了矛盾,大晚上喝了酒想去搞破坏,你以为会死这么多人吗!”
吴常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申明开口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心律者’远非你想象,在我们不要命的情况下,能获取的信息量超乎寻常。”
申明听出了什么:“你们……还有组织吗?”
吴常一愣,发觉自己说漏嘴了,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两人沉默着,一个躺在病床,一个坐在一旁,许久,申明大笑着揉了揉吴常的头发:“干得漂亮小子,长空市的所有元凶都被你干掉了吧?”
吴常瞪大眼睛:“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申明又点燃一根烟,“我早就想对付他们,不过因为职业问题不好下手罢了。”
申明想了想,又说道:“哦对了,你抽烟这个习惯得改改,现场有你留下来的烟头,唾液有时候也可以作为证据。”
转变太快,吴常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大意没有清理现场的烟头,想不到还被当作证据保留,可为什么这个警察不逮捕自己?
“好好干吧小子,一会儿自己去取点儿肾上腺素,然后滚犊子,反正长空市的元凶都死绝了,你也可以走了。”
说罢,申明走出病房,关上大门。
在房门即将关上的瞬间,吴常忽然想到一个事实——申明是怎么知道“长空市的所有元凶”都被杀掉的?他绝对没有任何记录表明元凶都是谁。
“等等!”吴常大喊,“难道你也是……”
房门关闭,申明没有听见吴常最后要说的话。
一个经历过核辐射的人硬生生多活了三十年,想必一定很艰辛吧?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申明从后腰枪套中取出注射器,挽起衣袖,对准静脉扎了下去。晃眼间,他瞟到手臂外侧的伤痕,那伤痕看上去有些历史了。
灼烧伤痕的纹路宛若流火,亦如黎明破晓之花。
“三十年前救了你,现在还得老子来救,保得了你一时,就尽快离开吧。我们心律者,终究是不能沐浴光明之人啊。”
申明带着笑容下楼,身影淹没在楼道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