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而准确地把握生命政治理论的特质,是我们实现马克思与生命政治对接的前提。众所周知,福柯与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论奠定了当代学界对生命政治的基本理解。在福柯那里,生命政治指涉着一种对整体人口的出生率、死亡率等生物性因素进行调节的生命权力(biopower),“它倾向于把‘人口’当作生活在一起的生物,他们表现出特殊的生物学的和病理学的特征,因此属于特殊的知识和技艺”(福柯,2018年a,第490页)。在这种治理“技艺”之下,“使人死”的死亡权力淡出,“使人活”的生命权力凸显。这种“技艺”积极地“扶植”“提高”生命,使生命主体在被治理的过程中感受到的不是一种压迫感,而是一种存在感。阿甘本的生命政治论与福柯的生命政治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强调的是在福柯那里日渐隐退的死亡权力,认为恰恰是死亡权力在生命政治中发挥了主导性的作用,并将其指认为“至高权力”(sovereign power)。“赤裸生命被纳入到政治领域中,这构成了至高权力的(可能隐藏着的)原始核心。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创造一个生命政治性的身体是至高权力的原初的活动。”(阿甘本,第10页)在例外状态之下,法律被悬置,公民的政治身份被剥夺,至高权力可以随意地处置生命,生命沦为一种近似于自然生命或肉体生命的“赤裸生命”。我们看到,除去权力、国家、法律等传统政治哲学所探讨的重要论题外,当代生命政治理论得以凸显的特质就在于它的独特的生命视域,即以肉体、身体、人口的生物性因素等生命视域介入政治的讨论,这对于以往的政治哲学研究来说无疑是陌生的。
然而,生命政治理论特质的判定并不足以完全揭示出它的本质性内涵,这一特质的成立事实上还面临着两方面的困难。一方面,在间接的意义上,一般性政治范畴实际上就内蕴着一定的生命要素。一般性政治本身就是为了保障生命安全、维护生命权利、促进生命发展而生成的秩序性存在。因而,生命政治似乎是一种同义反复,难以明确地与一般性政治区分开来。另一方面,在直接的意义上,政治哲学自诞生以来一直没有离开过对生命相关问题的探讨,以肉体、身体等生命因素为视域并不能充分地说明生命政治区别于一般性政治的特质。例如,在政治哲学起源的古希腊时期,对政治的讨论就或多或少地涉及了对肉体生命的治理。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明确提出了基于身体健康程度进行治理的法律:“这两种法律都对那些天赋健全的公民的身体和心灵抱有好意;而对那些身体不健全的,城邦就让其死去;那些心灵天赋邪恶且又不可救药的人,城邦就毫不姑息处之以死。”(柏拉图,第122页)亚里士多德十分重视一个城邦人口的数量和质量,并将其视为保证城邦秩序、政体优良的前提:“一个城邦首先必须有一定数量的人口,并且能够自己供养这些基本的人口,使他们能在这一政治共同体中过上优良的生活。”(亚里士多德,第237页)因此,在最直接的生命视域中,生命政治也难以与一般性政治区分开来,米卡·奥加坎加斯(Mika Ojakangas)甚至指出:“以国家的安全和幸福为名来管理生命的政治概念与西方政治思想本身一样古老:古典思想的政治哲学范畴,特别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学范畴,已经是生命政治范畴。”(Ojakangas,p.6)可见,以生命视域为当代生命政治理论的特质仍然需要进一步论证。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批判私有财产时指出:“无产和有产的对立,只要还没有把它理解为劳动和资本的对立,它还是一种无关紧要的对立,一种没有从它的能动关系上、它的内在关系上来理解的对立,还没有作为矛盾来理解的对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2页)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对立、无产者和有产者之间的对立,一直存在于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并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有现象。在马克思看来,只要这两者之间的对立没有被理解为“劳动和资本的对立”,这种对立就不是一种真正的对立。具体而言,在前资本主义时代,无产者和有产者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对立,但是有产者的存在并不完全依赖于无产者,有产者私有财产的积累并不都来源于无产者的劳动,两者之间并未达到一种绝对的相互依存关系。资本主义时代则相反,有产者完全依赖于无产者,资本完全寄生于劳动,没有无产者的劳动,资本就不能存活。“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269页)无产阶级生产了包括资本家在内的整个资本主义社会,无产者对资本家以及整个资本主义社会来说是一种绝对的“必需品”。因而在资本主义时代,无产和有产的对立是一种“劳动”与“资本”在“能动关系上”“内在关系上”的对立,即一种真正的对立。生命政治作为一项治理技术诞生的基本场域就是资本主义社会,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与资本关系的批判性反思,为我们把握生命政治理论的特质提供了重要启示,即区分一般性政治与生命政治的标准在于:生命治理对于政治来说是否构成一种“绝对必需的实际前提”。
我们看到,在作为一种治理技术的生命政治诞生之前,一般性政治也会不同程度地涉及相关的肉体生命治理。然而,对于一般性政治而言,肉体生命治理不是主导性的,并不能构成一种“绝对必需的实际前提”,也就是说,没有这样的生命治理,政治秩序依然能够良好地运作。因而,自古希腊以来,政治往往基于理性而非肉体生命,并以正义、政体、制度等话题为核心,这也是人们对政治的主导性理解方式。反观生命政治,情况则恰恰相反。肉体生命治理对生命政治来说必不可少。按照唯物史观的理解,包括政治在内的整个上层建筑都源于物质生产,而资本主义时代的物质生产则完全奠基于肉体生命基础上的劳动。由此,无论是在个体的肉体层面还是在整体的人口层面,生命必须得到有效的治理,保持其充分的有用性来满足生产的需要,进而在最根本的意义上维持政治秩序。质言之,若没有对肉体生命的治理,政治秩序就无法运行,因而政治必须成为一种生命政治。这也正是福柯认为“对资本主义社会来说,生物的、躯体的、肉体的生命政治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的根本原因。因此,以生命视域为生命政治理论的特质实际上暗含了一个没有被揭明的前提,即这种政治并非一般性政治,而是特指“资本主义政治”。没有这一前提,以生命视域为生命政治的理论特质便无法成立。由此可见,福柯的一些后继者们将生命政治溯源到西方政治起源处的主张是片面的,他们并没有把握到福柯生命政治思想中独特的“政治”内涵。
如果“资本主义政治”对于生命政治理论的特质来说是“质”的规定性,那么直接将肉体生命的讨论作为生命政治理论的核心则近乎是一种“量”的规定性。虽然一般性政治也蕴含着一定的生命要素,包括生命的安全、权利与发展等,但是生命在这种政治理论的探讨中是作为一个默认的前提来呈现的,是隐而不显的。生命政治则直面肉体、身体等生命要素,生命是作为核心议题出场的,“生命政治的发展和扩散所需要的是将重点从司法个人转移到作为一个活体的个人,从司法‘抽象’转移到生物性社会实体,它不是作为法律制度体系的一部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共同体成员”(Ojakangas,p.4)。在生命政治理论中,生命由政治讨论的“后台”走到了“舞台中央”。此外,以往对生命的治理是附属性的,治理生命仅仅是一个次要的手段或方式;而在生命政治之中,对生命的治理俨然达到了一种全面性、科学性、体系性的“技术”程度,它是整个政治运作的主导方面。
在1979年《生命政治的诞生》中,福柯一再声称自己在考察生命政治的过程中秉承着一种实践的考察方法,即“从实践所呈现的样式出发,同时从它的自我反思和自身的合理化出发,来考察国家和社会、君主和臣民等这些东西如何实际地被建立起来,并探寻它们所处的地位”(福柯,2018年b,第5页)。通过这种实践方式,福柯描述了大量的生命政治现实。尽管这种描述相对客观,几乎没有明确的价值判断,但是我们总能够在这种描述中感受到一种不自觉的批判与抵制,这恰恰是由资本主义政治与生命之间的“真正对立”所带来的。因此,生命政治理论的特质不仅在于它以生命为视域介入政治的讨论,更在于它指向“资本主义政治”本身,自觉将生命视域置于核心位置以及自觉不自觉地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一句话,生命政治理论是以生命为核心视域并指向“资本主义政治”的批判性理论。这一理论特质与马克思哲学内在相通,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发掘马克思的生命政治理论才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