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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谟：如果一定要做傻瓜，我就做后一种

周国平 · 公众号 · 美文 · 2024-09-22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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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沉默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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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论：绝路还是出路？

休谟的认识论，其特点是把经验论贯彻到底，不给超出经验的知识留一点余地。经验所给予我们的东西，只是知觉，心灵中只有知觉，这是他的第一原理。由这个第一原理，他推出了四个结论：不存在一般观念，不存在因果关系，外部世界的存在不可知，自我的存在不可知。这四个结论如同四颗重磅炸弹，投向了人类迄今为止的知识大厦。因果关系一向被当作知识可靠性的基石，现在被否定了。外部世界的存在和自我的存在是人生可靠性的基石，现在被判定为不可知。经验论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就成了彻底的怀疑论。休谟之后的哲学家，似乎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是驳倒他的怀疑论，不过这很难，按照罗素的说法，至今还没有人成功；或者是转移阵地，给哲学另外寻找一个方向。

1. 怀疑论的废墟

休谟自己似乎也被他的怀疑论所造成的后果吓着了，举目四望，一片废墟。

对因果关系的否定是他在哲学上的最大发现，但他对这个发现并不感到喜悦，而是感到沮丧，如此描述自己的心情：人的心灵最爱好探究的是每一个现象的原因，并且还要把这个探究推进下去，一直到原初的终极原则。弄清楚因果关系是我们全部研究和思考的目的，因此，当我们知道了这种关系只是存在于我们自身，是因习惯而得来的一种心理倾向，我们该是怎样的失望呢？

这个发现不但杜绝了可以得到满意结果的任何希望，而且使得我们没有勇气去进行将来的研究。

他还如此描述自己陷入怀疑论思维的恐慌感觉：对人类理性中重重矛盾和缺陷的强烈观点深深地影响了我，刺激了我的头脑，因此我准备抛弃一切信仰和推理，甚至无法把任何意见看作比其他意见较为可靠或更为可能一些。我在什么地方，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由什么原因获得我的存在，四周有什么存在物环绕着我，我被所有这类问题迷惑了，开始想象自己处于最可怜的情况中，四围漆黑一团，我完全被剥夺了运用每一个肢体和每一种官能的能力。

他的怀疑论所激起的声讨的风暴，更加重了他的恐慌感觉，他自述道：我因为我的哲学陷入了孤苦寂寞的境地，举世都联合起来反对我。环顾四周，我只看到愤怒和诟骂，返观内心，我也只看到怀疑和无知。这使我感到惊恐和迷惑，觉得自己是一个怪物，不能融于社会之中，断绝了一切人间来往，成了一个彻底被遗弃的人。我很想混入群众之中，取得掩护和温暖，但是我自惭形秽，没有勇气与人为伍，而实际上也无人愿意与我为伍，每个人都退避远处，惧怕那个袭击我的风暴。

他好像失去追求真理的信心了，质问自己：我自己有无数弱点，还发现了人性所共有的许多弱点，凭什么还能够自信不疑地冒险从事那样一个勇敢的事业呢？在抛弃一切已经确立的意见的同时，我难道能够自信自己是在追随真理吗？即使幸运指导我跟踪真理的足迹前进，我又可以凭什么标准来判别真理呢？

可是，他的怀疑论是根深蒂固的，他自己说，这种怀疑论的惶惑是一种疾患，永远不能根治，不论怎样努力加以驱除，每时每刻都会复发。他说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遵照常人之所为，尽量不去想，只有疏忽和不注意，才能获得宁静。

2. 自然比怀疑论强大

即使在最受怀疑论困扰的时候，休谟始终有一个信念，就是相信自然比怀疑论强大，能够及时抵消怀疑论的力量。他说，不论谁都不会抱住怀疑论不放，自然借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必然性，不但决定我们要呼吸和感觉，而且也决定我们要进行判断，就像我们在醒着的时候不能阻止自己思维，或是在明朗的阳光下不能阻止自己看见周围的对象一样。在《人性论》中，他论证了物体和自我的存在不可知，同时又说，不论读者是否同意他的论证，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必定会相信既有外在世界，也有内心世界。我们的自然信念会战胜知性，这是当然之事。我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年轻时读休谟，读得万念俱灰，觉得世界和人生都是虚幻的。我对他说，休谟自己才不这样呢。休谟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当他发现怀疑论是绝路时，做了一个决定，要把哲学和生活分开，绝不为了哲学而放弃人生的快乐。他照常享受美食，玩牌，和朋友谈笑，经过三四个钟头的娱乐以后，再回过来看自己的思辨，就觉得它们冷酷、牵强、可笑，于是无心继续下去了。

他自己说：是自然的倾向把我的哲学忧郁症治好了。不过，他承认，他的心情仍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决心顺从自然的倾向，和常人一样懒散地信奉一般常识；另一方面，哲学探究的愿望并未消除，使他觉得在这样的盲目服从中反而赤裸裸地暴露了他的怀疑主义原则。这种冲突使他对自己充满怒气，以至于想把他的全部书籍和论文都扔进火里。两相比较，他对自己说：为哲学痛苦是傻瓜，无所用心地快乐也是傻瓜，如果一定要做傻瓜，我就做后一种吧。他发现，在哲学家里，只有犬儒学派是一个离奇的例子，因为纯粹哲学的推理陷入了极度怪诞的行为，就像宗教领域里的僧侣那样。“一般说来，宗教中的错误是危险的，哲学中的错误则仅仅是可笑而已。”他才不想让自己犯可笑的错误呢。

上面这些关于怀疑论带来的苦恼以及自我劝告的话，都是写在《人性论》里的。在《人类理解研究》中，他不怎么讲他的怀疑论了，而是更加明确地立足于自然信念反对怀疑论。他把矛头指向古希腊怀疑论学派皮罗主义，如此写道：一个皮罗主义者不能期望他的哲学在人心上会有任何恒常的影响，因为如果有，一切推论、一切行动都会立刻停止，一切人都会处于昏然无知的状态，人生就会毁灭。这样不幸的事件当然不会发生，自然的力量不是原则所能胜过的。最能推翻皮罗主义的是日常生活，借助触动我们情感和感觉的实在物象，一旦和我们天性中更有力的原则相对立，任何极端的怀疑主义立刻会烟消云散。

一个皮罗主义者虽可用他深奥的推论使自己或别人陷于暂时的惊讶和纷乱中，可是生活中第一件小事就会驱散他的一切怀疑，使他在行动和思想方面都与普通人处于同一情势之下。当他从他的梦中惊醒时，他一定是第一个和人一起嘲笑自己的人，并且承认他的一切推论只是一种开心的玩意儿，只足以指示出人类的奇怪状态，即人类不得不推理、信仰和行动，却不能借最精勤的考察使自己明了这些作用的基础。

这些针对皮罗主义的批评，怎么听都觉得是休谟在自我批评，或者说，仍在自我劝解。但这最后一句话泄露了真实的消息，它告诉我们，怀疑论尽管不合人之常情，但所揭示的人类认识的根本缺陷毕竟是真实存在的。

休谟的结论是，混合的生活才是最适宜人类的。自然告诫我们，不要为人性中任何一种偏向所迷惑，以致不能适合于别的事务和享乐。自然说，你尽可以爱好科学，但必须让你的科学成为人的科学，使它对于行为和社会有直接关系。自然又说，奥妙的思想和深刻的研究，我是禁止的，如不遵守，我将严厉地惩罚你，让它们给你带来沉思的忧郁，把你陷在迷离恍惚的境地，使你受到人们的冷遇。“你愿意做哲学家，尽管做好了，但是在你的全部哲学思考中，你仍然要做一个人。”这是休谟的自勉，决心在哲学家的思考和人的正常生活之间取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