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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梦师》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5-11 21:27

正文

《酿梦师》

文/傻鳗


1

听说最近鹅城来了一个疯和尚。

原本一片沉寂的鹅城霎时间炸开了锅,谣言四起,众说纷纭。

据说这疯和尚乃罗刹转世,面带刺青,血染袈裟,手持血滴子,滥杀无辜,身上背着好几宗命案。

也有谣传道这和尚是金蝉子下凡,普渡众生,凭着几滴仙水便把肆虐鹅城多年的癔症根治。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和老陈无关,他的小酒馆还是和以往一样,夜色初现便匆匆打烊。待宾客散去,老陈便独自拎着他那从未离身的酒葫芦,哼着小曲儿,在鹅城蜿蜒的青石板小道上晃荡。

只要有这乌木金箍酒葫芦傍身,别说什么疯和尚,就算是索命无常,若敢来酒馆闹事,老陈也敢与他一较高下。

但若是朝廷的喽罗来了,那另当别论,毕竟天子脚下,老陈才不吃那眼前亏。

就像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2


老陈单名一个默字,在鹅城定居没有一年也有半载了吧。

陈默年方几何,不得而知,看面相也就弱冠之年,只是因为他那似乎从未修理过的络腮胡子和蓬头乱发,又整日穿着那已看不出底色脏兮兮的长袍,才有了“老陈”这个称呼。

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陈默初入鹅城便在城东一隅盘下了一家小破酒馆,名曰“饮梦居”,只在白日开店,到了傍晚,正是好酒之徒纷纷出门砸金寻醉之时,陈默却总是早早地闭门谢客。

可这丝毫没有耽误他的营生。

饮梦居开业后,经过陈默一番苦心经营,如今每日一开张便是宾客云集,门庭若市。只有等到傍晚,陈默关上店门,这城东一隅才能恢复旧时的寂静。

原本因饥荒战乱,苛捐杂税,鹅城普通百姓的口袋里已不剩多少油水,谁能料到这饮梦居却还能赚个盆满钵满。

入城没过多少时日,陈默这个不修边幅、身份不明的外来青年和生意异常火爆的饮梦居便成了在鹅城黄金地段经营酒楼生意多年的地头蛇们的眼中钉。

起初他们只是登门拜访,毕恭毕敬地讨教经营之道,可这陈默却只是插科打诨、推杯换盏,正事却绝口不提,倒是坑了地头蛇不少银子;而后,暗地里派去饮梦居挑事的地痞盲流竟也一个个有去无回,不知影踪;最后也只能作罢。

陈默并不是不愿透露这其中的秘密,只是为了不招惹是非,很多事情便只能烂在肚子里。

陈默从未离身的乌木金箍酒葫芦便是饮梦居的镇店之宝!

这乌木金箍酒葫芦不单只是个装酒的容器,还能“酿梦”。只需装入梦引子,施加法力,辅以化梦咒,便可酿出形色各异的梦源。

那些如流萤、似星辰的梦源里包裹着不同的梦境,有美梦、痴梦,自然也有恶梦、妄梦。

陈默也是苦练多年才学会了如何酿出自己想要的梦源。

陈默便是靠着每日往酒缸里掺些许梦源,才留住了饮梦居络绎不绝的回头客。这往酒水里掺梦源也是分外地讲究——若是掺少了,客人回到家中小憩片刻便惊醒,万般美梦只能惊鸿一瞥,毫无趣味;若是掺多了,只能终日困在梦境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了;只有拿捏好分量,才能让客人在每一个寂寥的夜里,肆意在一个个完美的梦境里策马奔腾,忘却白日的烦恼。

这梦源,本是个不可多得的至宝,众生若是知其功效,必定是趋之若鹜,求之不得。若是把梦源单拎出来出售,必然是门暴利的生意。

可陈默始终缄口不语,却还是因为那乌木金箍酒葫芦。

这酒葫芦不仅能“酿梦”,还能夺人心智。谁若是被夺了心智,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一副空皮囊。

而人的心智,便是酿梦的梦引子。


3


城东小巷,关了店门的陈默嘴里哼着小曲儿,刚起了个调,一行人却坏了饮梦居往日的宁静。

还没待陈默走出多远,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叮咣作响,回头一瞥,几名男子披盔戴甲,手持利刃,不知与谁人缠斗着,闯入了饮梦居。

莫非是那疯和尚?

陈默疾步回到饮梦居,只见狭小的店里,四名带刀侍卫与一名怀抱月琴的女子隔着酒桌僵持着。

“朝廷办事,闲人退避!”领头的侍卫呵斥道。

陈默瞟了一眼女子,欲言又止,转身朝着店门走去。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这女子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嫩嫩,只一眼便让陈默心猿意马,可不掺和朝廷的是是非非是陈默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陈默大恩人!救我!”女子忽然唤道。

陈默心头一颤,还没待他捋清头绪,却已觉察到一股杀气从身后袭来。

陈默关上店门,腰间的酒葫芦一甩,电光石火,酒葫芦不偏不倚吸附在了领头侍卫的脑门上。

随着一阵低声呢喃,领头侍卫脑门金光一闪,原本因愤怒而聚拢在一起的五官渐渐舒展开来,双眸失去神色,僵在原地。

其余的侍卫见状,正欲提刀上前,只见陈默手掌一翻,系着酒葫芦的绳子一紧,“嘭”的一声酒葫芦便从领头侍卫脑门上弹开,回到了手里。

“嘭”!“嘭”!“嘭”!

三道金光闪过,四个带刀侍卫像失了魂一般,面无表情,双瞳空洞,磕磕绊绊地朝门外走去,消失在夜色中。

而陈默正端详着着眼前这女子,似曾相识却又找不着思绪。

也难怪,酿梦这门手艺消耗的可不仅仅梦引子,还会如抽丝剥茧般掠取酿梦师零碎的记忆作为酿造梦源梦境的骨骼。若是频繁酿梦,酿梦师与那些被选作梦引子的人无二,记忆渐渐消磨,最终失去心智。自从入了鹅城开了这饮梦居,陈默因为频繁地酿梦,旧时的回忆已如落日余辉下的苍穹,渐渐脱去了色彩,最终变得黯淡无光,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没等陈默缓过神,手里的酒葫芦又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双手紧握着酒葫芦,紧闭双目,嘴里念起了化梦咒。

呢喃声越发洪亮,一道道黑色的纹路像是在画卷上缓缓浸染蔓延的稠墨,绕过浓密的胡须和茂盛的长发,爬满了陈默早已涨红的双颊。

随着一声暴喝,酒葫芦停止了晃动,陈默似乎也用尽了力气,俯身趴在了酒桌上。

朦胧间,耳边响起了清泉般的月琴声,陈默脸上如刺青般的纹路渐渐褪去。


4


那弹拨着月琴的女子叫倩冰,当今圣上御用乐师倩卫宏的千金。

相传整个鹅城仅她一人得了倩卫宏真传,数十年只习得一曲倩家的百年遗谱——《晓月回魂曲》。琴艺出神入化,曲声清耳悦心,醍醐灌顶,若是有幸能亲耳听倩冰弹奏一曲,即便是患了癔症也能痊愈。

只可惜自从当今圣上当朝执政,便下了禁令——倩家世代只许为皇上一人奏曲,不得与他人听,如有逾越,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于是,倩冰自幼便被禁足于倩府碧月阁中独自习琴。倩府由禁卫军把守,戒备森严,平民百姓根本无法近其百步之内,关于倩冰和《晓月回魂曲》的坊间传言便也无从拷证。


5


饮梦居里,伴随着倩冰弹奏的《晓月回魂曲》,仍趴在酒桌上的陈默恢复了些许体力,原来已变得混沌灰暗的记忆竟也如点点星火,渐渐向深处蔓延——

与倩冰的初遇是在半年前的碧月阁。

是夜,陈默如往日一样,在鹅城的大街小巷晃荡着,寻思着从哪个倒霉蛋儿身上弄些梦引子酿梦。毕竟陈默虽算是个“无良奸商”,但伤害无辜百姓的事他是万万不愿的;而城里那些个不起眼的毛贼已经被陈默收拾得所剩无几,只不过肆虐鹅城多年的癔症倒是为他打了幌子,否则这大街上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些个行尸走肉,定会引起朝廷的注意;稍微有些势力的乡绅劣豪,身边喽罗众多,太过惹眼,只能偶尔尝试;而朝廷的走狗,若不是万不得已,陈默是万万不敢招惹的,唯有敬而远之。

陈默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四处闲逛,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无意间便到了倩府门外。

今夜的倩府与往日不同,原本驻守门外的禁卫军竟没了影踪,金丝银扣朱漆大门微敞着。

陈默驻足静听,倩府里没什么动静,好奇心作祟之下,他便悄悄潜入了府中。

庭院里奇山巧石,繁花似锦,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一丝被破坏的痕迹,不像是着了掳掠的模样。

陈默稍作踌躇,便直奔碧月阁而去,他不可错失印证坊间关于碧月阁流言的良机。

碧月阁内,皓齿红唇的女子怀抱一把月琴,像是受了惊的兔子,蜷缩在琉璃台下瑟瑟发抖,飘忽闪烁的双眸不敢直视眼前这几名神色凌厉的禁卫军。

陈默只是望了她一眼,心房便颤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手中的乌木金箍酒葫芦在空中划了一道弧,那几名禁卫军便被夺去了心智,杵在原地。

待陈默将新鲜的梦引子炼化成梦源,发现女子还蹲坐在角落,满脸的慌张与迷茫。

“小姑娘,别担心,我只是路过,没有恶意,待会儿便走。”

陈默晃动着酒葫芦,虽是轻言满语,可心中却懊恼着方才自己一时冲动,卷入了朝廷官府的纷争,想着先稳住这女子,再考虑如何脱身。

“谢谢大恩人,只是……”女子的情绪并没有稳定下来,反而越发疯狂,原本俊俏的面庞变得分外狰狞,声嘶力竭:“只是家父和一家老小都上了黄泉路!倩冰无依无靠,只能求恩人帮倩冰报了这灭门之仇!”

原来,今夜戌时,把守倩府的禁卫军似乎是奉了圣旨,无缘无故竟将倩府上上下下包括管家丫鬟在内三十来口人满门抄斩,将惨绝人寰的劣迹稍加粉饰后,便将尸首送入宫中。若不是陈默恰巧出现,倩冰此刻恐怕也已遭不测。

陈默沉默了。

原以为只是偶遇小灾,谁承想引来了大祸。若真是趟了这摊浑水,别说饮梦居,恐怕自己的性命都难保。

犹豫片刻,陈默捏了捏倩冰那紧拽着自己凉衫不肯松开的纤纤玉手,柔声安抚道:“放心吧,我也是遭了朝廷迫害,从小便没了双亲。咱俩明日便去寻那昏君,新怨旧仇一并报!”

陈默望着倩冰凄凄楚楚的双眸,接着说道:“只是今夜天色已晚,姑娘先喝口温茶压压惊,踏踏实实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咱俩便启程。”说罢,便把酒葫芦递了过去。

倩冰听了这番话,对陈默已是坚信不疑,乖乖接过酒葫芦,小啜一口,没过半柱香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陈默在一旁端详着陷入梦乡的倩冰,不忍离去。只是连自己的身世都早已忘却,又怎么去挽救他人的人生。

“愿你有个好梦。”

陈默转身离去。


6


饮梦居,曲声停。

陈默从回忆中惊醒,望着眼前一脸温柔的倩冰,心里却是五味陈杂。

自从那夜倩冰饮了梦源,她应该是忘了之前的一切,活在自己为她酿造的美梦之中。

陈默明明记得已把梦源里与她亲人以及陈默自己相关的记忆通通抹去,靠着倩府遗留下的财物,足够倩冰无忧无虑地渡过下半生;即使时运不济,也便是被禁卫军再次围捕,取了性命,那也是命中注定,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可半年时光流逝,如今倩冰却锦衣绣袄端坐在自己面前,刚摆脱了禁卫军的追捕却一脸明媚绚烂,还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这又是哪般?

“陈默你个混球!半年前无缘无故抛弃本姑娘,自己倒好,开了这破酒楼,每日寻欢作乐,过得好不快活!”

倩冰的娇嗔打断了陈默的思绪。虽然嗓音甜得腻人,陈默却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倩冰,你这半年都到哪儿去了?”

陈默试探性地询问。

倩冰一掌拍在陈默脑门上,嬉笑道:“你个傻蛋,别再瞎酿梦了,在酿下去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到时候沦落街头乞讨,可别指望本姑娘可怜收养你哈!”

倩冰似乎没觉察陈默脸上掠过的那一抹惊诧,絮絮叨叨地把这半年的故事娓娓道来。

半年前,倩冰被召进了宫里,为皇上奏曲。因琴艺超群,赢得皇上欢心,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被封为大司乐,终日只为皇上一人弹奏。只是近日惠民局上了一道奏折,禀报民间癔症爆发,急需控制疫情,皇上便派了倩冰悄悄出宫,期望倩冰能凭祖传的《晓月回魂曲》抑制癔症的蔓延。

“我和你说哦,”倩冰压低了嗓音,“我这可是奉旨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哦!皇宫里闷死了,我还想着趁着这次出宫好好耍上一阵子呢!要不是刚刚你帮我甩掉了那几个禁卫军,再过个十日我就得回宫了。”

倩冰怡然自乐,陈默却已面色黯然。

“看你那幅没出息的样子,放心吧,我回宫会替你向皇上请罪的,皇上那么宠我,不会难为你的!”

倩冰说到兴起,揉了揉绯红的双颊,眨巴着透亮的大眼睛,接着道:“一说到治癔症,我就想到你啦!这鹅城除了我的《晓月回魂曲》,恐怕只有你酿的梦能只治好癔症了。所以我一出宫就立马找你来啦!咱们明天就一起去治好那些患了癔症的可怜人,你再顺便收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心智,等我玩腻了,咱俩就一块回宫,我替你向皇上邀功,封你个一官半职,你就不用再经营这破酒楼了,你说好不好嘛?”

倩冰说得天花乱坠,陈默却像是遭了一连串的炮轰,被咽得哑口无言。

皇上、癔症、回魂曲、酿梦——看来倩冰虽然忘了亲人是如何被皇上迫害,却意外地记起陈默的名字,就连陈默绝口不提的酿梦的秘密倩冰也是了如指掌。

真的是因为酿梦太过频繁,丧失了太多的记忆?还是倩冰被当今圣上下了盅,特意前来给自己下套?

陈默脑海中一片混沌,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巨网正慢慢向自己收拢。

也罢,命中有时终须有,仍尔东西南北风!

更何况,陈默已拿定主意,再也不会抛下倩冰了。

毕竟是自己亲手酿下的孽缘,得自己解。


7


次日清晨,宾客便如往日一样,聚集在饮梦居外,却迟迟等不到饮梦居开门迎客。

此时,陈默和倩冰已乔装打扮,穿梭于鹅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陈默急于在家家户户中找到癔症患者,抓紧治疗,而倩冰却被街边的糖人儿、竹马儿、傀儡儿、风车牢牢粘住,在小摊儿前挪不动布。

“陈默陈默!你看这是什么?好漂亮呀!”

倩冰手里举着个灯笼儿,脸上挂着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这是羊皮灯笼,据说手老道儿的手艺人只需在羊脖子上开个小口,放净血,凭着一张嘴就可以吹出个羊皮灯笼。传说把这灯龙挂在床头,半夜还能听到羊叫呢!”陈默吓唬道。

“好血腥呀!哼!陈默你敢吓唬我!”

倩冰仍了灯笼,一脸嫌弃地捶着陈默的胸口,陈默倒是异常的享受。

“陈默陈默!人家肚子饿了!咱们去吃牛杂碎吧!”

倩冰来回晃动着陈默的手臂,扮着一脸的无辜,奶声奶气地撒着娇。

“就知道吃!咱们逛了好几个时辰了,都还没找到一个癔症病人呢!你可别忘了你的使命啊,我的大司乐大人!”陈默忍着心疼,调侃道。

“吃饱了再去嘛,咱俩的时间可多着呢!不急着一会儿!”

“好好好,就依你。”

陈默虽然嘴上附和着,心里却明白,留个他俩的时间不多了,单是这几个时辰,他便觉察到至少有五名变装的禁卫军在各个角落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怎么甩也甩不掉。

只是太久没有享受过这般生活了,他更不忍去打搅如此天真烂漫的倩冰。

偷得浮生半日闲,但愿这样的日子能一直延续下去。


8


掐指一算,倩冰出宫已有十日。

虽然这几日陈默和倩冰并没有发现所谓的癔症患者,但借机转遍了鹅城的各个角落,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可一张画着陈默和倩冰肖像的通缉令挂在了人口攒动的集市口,打破了这安逸的生活。

“陈默你别急,先在饮梦居老老实实待着,我去找皇上说理去!”倩冰憋着一口气,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俩无端端便背上了几十条命案。

陈默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倩冰,乖,先喝口温茶,好好歇息,明日咱们再去找那昏君算账。”陈默故伎重施,递上了乌木金箍酒葫芦。


9


鹅城皇宫,大明殿内。

守城的禁卫军似乎收了指令,陈默没遇上什么阻挠,就这么闲庭信步,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鹅城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

鎏金铜瓦、紫柱金梁的大明殿内空空荡荡,只有那龙椅上端坐着一人,气宇轩昂,毫无疑问,那便是当今圣上。

“陈默,朕等了足足有六载,你终于还是来了。”皇上的话语里竟透出一丝期盼。

“恕草民无理,今日前来,只是不知皇上为何嫁祸于陈默一介莽夫,请皇上明示。”陈默不知皇上所言何意,只是忿忿道出胸中的怨气。

“嫁祸?”皇上叹了口气,轻轻击掌,只见一名女子从龙椅后缓缓踱步而来,怀抱一把月琴,席地而坐,面无表情。

“倩冰!你怎么……”陈默攥紧了拳头,青筋毕露——临走前自己明明已把倩冰安置于饮梦居,可为何如今她却出现在皇宫之内?

陈默正欲闪身上前,护住倩冰,大明殿里竟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是倩府的《晓月回魂曲》!

陈默只觉头疼欲裂,眼前渐渐模糊,昏睡过去,再次陷入了回忆。


10


三年前,鹅城门外。

“圣僧,请留步。”

城门之外,漫天黄沙,烈日灼人,数十铁骑披盔戴甲,一字排开,手里的雁翅刀血槽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鹅城已有半载滴水未降,皇上正屠百畜祭祀祈雨,恐破您戒律,扰您修行,故特派我等告知您,还请绕道而行。”

为首的将士满脸的胡茬,肥头大耳,一身赘肉被不合身的盔甲挤压得情不自禁地往外溢,仿佛能挤出几滴油水。

那和尚揽起袈裟下摆,头也没抬,径直朝城门走去。

胖头领显然被激怒了,厉声呵道:“果然是个疯和尚!给我宰了他!”

话音未落,只见疯和尚酒葫芦一甩,双手合十,双眉紧皱,喃喃念咒,没等众将士回过神,胖头领就已经僵坐在马背上,不再动弹。

其余几名铁骑一惊,正欲提刀上前,一阵风沙狂啸而来。

待风停沙落,沙漠里只剩下一个身着袈裟,披头散发,满面刺青,正摇头晃脑朝着鹅城去的疯和尚和散落一地的尸首。

然而,这场杀戮才刚刚开始。

“咚”的一声,鹅城城门被撞开,只见血染袈裟的疯和尚似是着了魔道,脸上的刺青邪气四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城中,百十个护城军蜂拥而上,却一个又一个倒在血泊中。 平民百姓作鸟兽散,鹅城的街道已是一片狼藉。

可是,疯和尚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被父母落下的孩童和腿脚不便的老者成了这疯和尚手中的玩物,活生生被撕裂成一片片血淋淋的尸块,被丢弃在道旁。

直到夕阳西下,疯和尚筋疲力尽,昏睡在一地尸首之中,鹅城才恢复了平静。


11


鹅城皇宫,大明殿内,琴声戛然而止,陈默从梦中惊醒,已是满面泪痕。

“不……不可能!我怎会是那杀人如麻的疯和尚!”

陈默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双瞳里剩下的净是绝望。

皇上却只是半倚着龙椅,横眉冷眼,待陈默声嘶力竭,方才启齿:“酿梦之术原本乃是上古禁术,正所谓善恶同源,唯有技艺精湛者方能驾驭。若是差了点儿手艺,稍有差池,便会如你一般,被反噬心志,着了魔道。”

皇上叹了口,接着说道:“朕在鹅城等了你足足六载,这六年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朕不得而知。但近年战乱纷争,现世险恶,你若是为了自保,破了酿梦术之禁忌而走火入魔,也在所难免,倒也无可厚非。”

陈默听罢,在脑海中疯狂地撕扯,却寻不到记忆中关于踏入鹅城之前的蛛丝马迹。

只剩鹅城中残忍而血腥的杀戮之景,在眼前挥之不去。

陈默盯着颤抖的双手,原本呆滞的目光忽然变得异常凶狠,拾起乌木金箍酒葫芦,卯足了浑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了自己的手掌。

一下,两下,三下……

陈默机械地重复着,像是失去痛觉一般,直至双手鲜血淋淋,露出了森森白骨,仍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陈默,算了吧。你以为废了这双手,就能平息那百十条冤魂的怨气吗?”皇上讪笑道。

陈默举着酒葫芦的手突兀地顿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咬牙切齿说到:“陈某犯下的孽障,自由陈某来赎。罪孽滔天,唯有以死谢罪!”

“只是,罪民临死前仍遗愿未了,”陈默话锋一转:“倩府一家老小与此事毫无瓜葛,皇上却平白无故灭其满门,滥杀无辜。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犯下如此罪孽,又该如何?”

“毫无瓜葛?”皇上拍案而起,龙颜大怒,双瞳充盈着血丝,厉声道:“你可知道朕为何下令,倩家世代只许为朕一人奏曲?你又知不知道朕为何不得已而灭其满门?还不都是为了你!”

“当年为了掩藏你的罪孽,你可知道朕花费了多少时光,才将这鹅城上上下下数千口人的心智一一取出;又耗费了多少心血才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黄粱美梦,勉勉强强给这数千口人中的精锐之士灌入?你以为这鹅城肆虐多年的癔症根治不了真是什么天谴?胡扯!它就根本不是什么癔症!全是因为你而被朕夺去了心智的无辜百姓!”皇上转身指着倩冰,接着吼道:“朕辛辛苦苦为你铺好了康庄大道,若是被这倩府的千金给坏了,叫我如何是好!”

陈默本已生无可恋,听了皇上的这番话,却是一头雾水,已经不知作何反应。

皇上喘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乌木银箍酒葫芦,扔了陈默面前,忿忿说道:“不过,若不是靠着倩府的《晓月回魂曲》,估计朕早就和你一样,把师傅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罢,皇上又击了击掌,灵动的琴声又缓缓响起。


12


六年前,妄梦寺,乌木树下。

老僧:“默儿,为师毕生所学已传授于你,此次下山,历经九州列国,路途凶险,到了鹅城晋见圣上,莫忘亮出这乌木金箍酒葫芦。”

陈默:“师傅,可这酿梦之术默儿还没学得透彻,若是走火如魔,可如何是好?”

老僧:“无需自扰,人生如梦,这善恶仙魔本为同道,莫忘初衷便可。”

陈默:“可这九州大地战乱纷争,生灵涂炭,全拜那昏君所赐,为何还将宝物献与他?”

老僧:“当今圣上乃是你同门师兄,酿梦技艺之高明连为师也不及他三分。九州列国本也是相安无事,百姓饱食暖衣。奈何苍天无眼,久旱成灾,为争地夺食,遂其争端。若不是你师兄凭着酿梦之术周旋其中,呕心沥血,恐怕这九州已成炼狱。”

陈默:“既然如此,默儿此行又是为何?”

老僧:“圣上终日操劳,气数将尽,为师望你能接过皇位,继续拯救苍生,酿遗世美梦,不负妄梦寺之盛名。”


13


鹅城皇宫,大明殿内,待陈默睁开双眼,面前端端正正地摆着的,便是传国玉玺和那乌木银箍酒葫芦。

皇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当年,受师傅所托,为平息九州列国纷争,我独自一人周游列国,历尽千辛,最终选了鹅城落脚。又靠着酿梦术上下其手,忍辱负重,才夺得如今的皇位。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一统天下还众生一片祥和?”

“我原以为费尽心血才堆砌起来的江山可以万年永固,只需等你下山接替我的皇位,我便可安渡余生。可谁知,一次宫中宴席上,倩府倩卫宏的一曲《晓月回魂曲》竟唤醒了被我植入了梦境的参宴官员的记忆。我不得不立刻下旨,把倩府上下软禁起来,以防节外生枝。”皇上摇摇头,叹息道。

“谁承想,这倩卫宏倒还是个识大体之人。第二日我便召他入宫,原想用酿梦术也给他灌上一壶春秋美梦,粉饰太平。可是,或许是因为卫宏终日弹奏《晓月回魂曲》,这回魂曲有着唤醒记忆,抵抗酿梦术的奇效,所以我也无能为力,本想痛下杀手。可谁知一番攀谈过后,他竟能体谅我一番苦心,愿一心辅佐我左右,并答应我,从今往后,对于酿梦之术绝口不提。”皇上脸上划过一丝欣慰的表情。

“你可知道,我身为天子,独自一人承受了多少烦心之事却无人可说?当时有了倩卫宏这一可以倾心相待的知己,对于我来说是何等不易!况且,《晓月回魂曲》还能医治常年施展酿梦术留下的后遗症,真可谓两全其美。”皇上忽然目露怨气,接着说道:“可就因为你!因为你当年的屠城惨案!我和卫宏闹得不可开交!无论我如何利用酿梦术玩弄权势,最多也只能算是‘蛊惑人心’。而在你手上的,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卫宏知道我有我的苦衷,却又无法昧着良心与原则助我粉饰太平。最终,为了平息事端,我也只能忍痛送他一家老小驾鹤西去。唯独留下卫宏千金倩冰——一是她虽习得《晓月回魂曲》,但技艺尚浅,还能以酿梦术为她植梦;再者,我还指着《晓月回魂曲》助我医治酿梦术的后遗症;当然,为倩卫宏留一位后人,也算是弥补我对卫宏的亏欠。”

皇上终是结束了一番不愿提起的回忆,幽幽说道:“师弟,若想洗清罪孽,便接过这传国玉玺,造福苍生,带功赎罪。至于倩府千金,你可自行处置。”

皇上起身,朝着大明殿外走去,浑厚的嗓音还在大明殿内回响——“你也可饮了朕为你酿好的妄梦,从此无牵无挂,欢渡此生。”


【END】
编辑/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