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九卷,为免费内容。
在百货商场皮鞋专柜工作的售货员,每天在同一时间起床,在同一时间洗漱,某天在邻居的快递箱中发现猫的尸体;从战争中幸存的军人,余生都佩戴着两只手表,等待昔日荣光再次来临;一生从未做过一次坏事、循规蹈矩的男子,突然怀揣刀、氰化钾和骰子踏上复仇之路;拥有超能力的三位落魄老人,循着幻境寻找多年前的上司,却发现他们的命运成为一个完美的黑色玩笑;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一次又一次飞上了天,照亮夜空的北斗七星化作伤疤落在他的额角;在被白雪覆盖的废弃村落里,一名留守少年守着永远睡不醒的爷爷,在无穷的时间里漂流——在韩国作家金劲旭短篇小说集《少年不老》中,一群从小被否定的人,像是活在自己琥珀般世界里的“少年”。
经磨铁·大鱼读品授权,我们摘选了《人生很美好》这个故事,分享给读者。
吊唁过四十年的知己后,他决定考取自杀资格证。逝者是一名语文教师,是他在工作的第二所学校相识的朋友。在同一个学校教英语的朋友转来了讣告。以前发工资的晚上,五个老友就会凑在值班室打牌,现在只剩下两人还活在世上。教科学的伙计五年前因为交通事故走了,教社会的伙计也罹患肝癌离世了。
当“英语”打电话来告知死讯的时候,他正在看一部最近大火的越南电视剧。女主角刚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就接到了心上人的求婚。男主角说:“错过你,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我希望两鬓斑白的我们并肩坐在长椅上欣赏满天晚霞时,可以在你耳边呢喃:人生很美好。”
他用纸巾按了按眼角的泪水,接了电话。因为在妻子的葬礼上没有落泪,他被岳丈一家斥骂冷酷无情。葬礼结束后,一个人回家呆呆地看电视剧时,他却忽然号啕大哭。太多的愧疚与后悔涌上心头。跟酒吧女一夜风流的事,妻子初次分娩他却因为打牌缺席的事,妻子一提出国旅行他就大发雷霆……最让他后悔的,还是妻子一打呼噜,他就拽她的耳朵。
“语文”走了。
他按下遥控器的静音键。四周陷入寂静,失语的不仅是电视机。接到讣告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他对于死亡仍然感觉十分陌生和不舒服。电话那头同样沉默了一阵。不知从何时开始,沉寂催生了他内心的愧疚。“语文”好像说过,如果无缘无故地想跟什么人道歉的话,那就离死不远了。
今年春天他冒着风沙去了疗养院,最后一次见到了“语文”。原本记忆力超群,人称“电脑”的“语文”,如今已经衰弱到认不出四十年的老友。都说人上了年纪就会变成小孩子,“语文”穿着纸尿裤,嘴含棒棒糖的样子就像个婴儿。他拉着“英语”的袖子落荒而逃,甚至打消了趁着出国做一次廉价前列腺手术的念头,慌慌张张地搭上了火车。
回首尔的路上,他始终一言未发。“语文”的凄惨模样印在车窗上怎么都抹不掉。这可不是很遥远的事。他每次小便时就像针刺一般痛苦,病痛倒是能忍受,生活无法自理的事却令人惶悚。他想象着自己穿着尿不湿的样子,狠狠地摇了摇头。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副丑样儿。与其穿纸尿裤活着,不如去死。他突然想起自杀资格证。这样看来,自杀算得上最后的养老对策了。
光是“养老”这两个字都令他忧心如焚。为了让三个子女考上世界一流大学,夫妻俩好像腰都累弯了。
老大上了 xx 大学板门店校区,老二去了 xx 大学横城校区,老三考上了 xx 大学利川校区。当初出于爱国情怀生了三个孩子,确实非常辛苦。还清种种债务后,他的退休金所剩无几。妻子一直叹息夫妻俩的后半辈子怎么过,两人很早以前就加入了出国旅行契会,就在可以支取契钱日期的两个月前,老伴却突发脑出血晕倒在老二家厨房,手里还攥着奶瓶。为了给妻子治病,他卖掉了房子。
他很遗憾竟然一次都没跟妻子出国旅行过。只要在机场附近,他连尿都不肯撒,因为有恐高症。妻子只要提个出国的“出”字,他都会生气地质问妻子是不是有钱没有地方花了?其实他只是不想被人发现他害怕坐飞机这件事。
在“语文”的葬礼上,他下定决心考取自杀资格证。“语文”唯一的儿子是丧主,却连父亲的朋友来吊唁了都没察觉,只顾盯着手掌上面生成的虚拟光屏。那是一种只有在手掌里植入芯片才能使用的虚拟手机。他不断翻动着画面,那里充斥着芝麻大小的数字、红色箭头、蓝色箭头。丧主正在父亲的灵前确认股价。
他喝了几口辣牛肉汤,站了起来。
“这就要走吗?”“英语”边嚼鱿鱼干边问。
“去厕所。”
“又去?” “英语”皱眉问道。
他坐在马桶上发出了痛苦的低哼。他已经习惯了坐在马桶上撒尿。从“那时”开始,只要有人站在身边就尿不出来,都成习惯了。
他感觉到下身深处的汹涌尿意,小便却毫无迹象。他努力想要分散注意力。越想小便,尿液就在体内藏得越深。有份报纸就好了,他想。他开始阅读厕所门上贴着的各种脏兮兮的小广告。
千里马快递。买卖指纹。宠物担保贷款额度最高可达三十万。替你解决最大胆的问题!大浦洞跑腿中心,乌拉圭新郎—你忠诚的伴侣……
贴在最下面的广告吸引了他的目光。江北地区合格率最高—所罗门自杀资格证培训学院。一位笑容如孩童般灿烂的白发老人的照片下面,印着一句话:
最高龄合格者兼人气院长主讲。
所罗门自杀资格证培训学校坐拥宝塔公园大道上的一座三层建筑。一楼是办公室,二楼是教室,三楼是实习室。实习室?他看着入口的楼层分布图,疑惑地歪了歪头。实习自杀?自杀成功的话还怎么考证呢?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的疑惑很可笑。“自杀失败免罚,成功则定罪”不正是“自杀资格证特别法”的宗旨吗?无证自杀成功者的遗属需要缴纳巨额的自杀税,八竿子够不着的亲戚也会丧失当公务员的资格。不能连死也要被儿女埋怨。他想起连续六年公务员考试落榜的老三。
人们在六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摩肩接踵。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见到的都是年轻人的身影,老年人反而一个都没见到。好像来了不该来的地方。早知如此,应该怂恿“英语”一起来的。也是,月月花退休金的人怎么可能想自杀呢。一想到退休金他就恼火。为了还债,他放弃了退休金,领取了一次性补偿。
实习自杀?自杀成功的话还怎么考证呢?
他抽了号,坐在等候位用手掌当扇子。
214 号!
听到工作人员叫自己,他猛地睁开眼睛。看样子是睡着了。自从整宿跑卫生间之后,只要屁股沾上凳子就会打瞌睡。去一次排一点儿尿,一个囫囵觉也没睡过。医院开的处方药也只是初期有效。医生说如果一直没有好转就要做手术。医生说的手术很怪异,要把什么电切镜从尿道伸进去,烧掉前列腺组织增生的部分。老天爷啊,往那个地方塞火钎吗?医生还提到了更荒唐的事。“这种手术效果虽好,但是会有副作用。手术后,精液无法通过阴茎射出来,而是倒流回膀胱。就是逆行呗。不过,对您来说可能也无所谓了。”从那天起他就开始打听别的医院。
从前不满意医生就可以更换医院,还算好的。自从实行定制型医疗服务后,见医生一面比登天还难。使用器官反向抵押贷款,即把器官抵押给银行贷款,每月领到的钱还是连医院的门槛都过不了。他已经两年没去过医院了。四天前,他开始便血。钱固然是原因,但他更害怕自己患上前列腺癌。以前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去医院。
“奶奶,轮到我的号了。”
“我的号过去了,我就出去一趟带珍淑散步去了嘛。”
“那您也不能插队啊,奶奶。”
“就理解一次嘛。我家珍淑到了去医院的时间了,不能再等了。”
一位抱着毛茸茸小白狗的老奶奶,在旁边窗口前跟一个孙女般大的女孩发生了争执。
“那是您自己的事,我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女孩提高嗓门说道。
女孩身后的年轻人也都面露不满。看老奶奶的表情好像就要哭出来了。她的眉毛浓密,眼神温柔。如果他小时候迷恋的香港演员没有自杀,老了之后应该就是这样子吧。
“您到这边来吧。”他朝老奶奶招招手说道。
他很高兴这里还有其他的老人。老奶奶怯生生地走了过来。跟其他老人不同,她身上的味道很清爽。
“珍淑,得说谢谢啊。”
毛茸茸的小狗像中暑了一样瘫软在老奶奶怀里。
“它原来不这样的,应该是太累了。”老奶奶忧心忡忡地说道。
报名结束后,老奶奶又让小狗道谢,小狗仍然没有反应。
“它本来很有礼貌的……”
“没关系。我还以为夏天都过去了呢,还是这么热啊。”他摆摆手说道。
看她的样子生活得应该不错,为什么要考自杀资格证呢?他茫然地望着老奶奶离去的背影。
“有什么可以帮您?”一位穿粉红色制服的年轻女子问道。
“啊,我要考资格证。”
“考哪类?”
“哪类?”
“您是要考一类还是二类?”
“一类?二类?”
“一类资格证可以结伴自杀,比二类难一些。”
“我要考二类。”
学费非常贵。他需要抵押器官贷款才能勉强糊口,这价格简直是在杀人。虽然教养课的学费比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但是必须完成法定课时后,才能参加笔试。自杀技能训练课的学费相当于两个月的生活费,同样需要完成法定课时,才能参加实践技能考试。幸好他仅有的一张信用卡与培训学校有合作,可以按照六期免息支付。
“本来就只有年轻人多吗?”他接过收据问道。
“放假了嘛。”
“刚才看楼层布局示意图,三楼是实习室,实习什么,怎么实习?”
“笔试合格后您就知道了。”
“笔试合格之后才能去吗?”
“对,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的。ID 卡上会记录您的听课时长和考试结果还有其他数据等,只有笔试合格,您的指纹才能打开实习室的门。”
“指纹?”
“是的,请把右手大拇指放在上面。”
为了办理 ID 卡,并且在警察厅备案,必须录入指纹。虽然感觉成了前科犯心里不舒服,但也只能照做。
“上课日期和时间,怎么帮您安排呢?”
“可以随便定吗?”
“教养课每天两个小时,一共六天,您可以自由选择日期和时间。”
“就跟前面的人一样吧。”
“您需要习题集吗?”
“习题集?”
“有历年试题集、预测试题集、押题集。”
“给我一本历年试题集吧。”
他走出大楼转过身仰望,只有三楼垂挂着黑色的窗帘。他拿出手机连接网络,输入“自杀技能考试”。网页弹出“含有敏感词汇”的提示,并警告若再次搜索将自动断开网络连接。他不满地咂了咂嘴,把试题集卷起来塞进脱下的外套内侧口袋。
他第一个走进教室。随着上课时间临近,学生也陆陆续续地走进来,全都是年轻人。他们像约好了似的都坐在远离他的座位上。教室里的座位渐渐坐满,而他身边的座位依旧空着。长得像早年香港演员的那位老奶奶还没到。他一边庆幸没有年轻人一屁股坐在旁边,一边又觉得有些恼火。人老了就是罪过啊。他产生了拂袖而去的强烈冲动,反复琢磨着黑板上方匾额中的院训,强忍着怒火没有起身。
一切都会过去。
年轻人一坐下就开始翻书学习,甚至边做题边勾画重点。他也打开了试题集。
挖掘机在首尔到开城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最高时速是_?
他翻到书的封面看了一下,是自杀资格证考试试题集没错,但是下一道题仍然让人摸不着头脑。
下列选项中没有登上月球的人是?
①艾伦比恩 ②阿尔菲特波登 ③查尔斯杜克
④吉恩塞尔南 ⑤查尔斯康拉德
他目瞪口呆。首先是有这么多人登上过月球令他震惊,而且他唯一知道的宇航员竟然不在选项里。更令他吃惊的是,这样的问题居然有五十道,答对四十道以上才能通过考试。二类资格证倒还算容易些,一类要答对四十五道以上。这些题和自杀有关吗?为了猜测出题的意图,他皱紧眉头,如同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努力集中注意力。这不是国家实行的考试吗?不可能与自杀无关。周围的年轻人也都一脸认真地跟练习题展开搏斗,居然无人表现出疑惑。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习题集,带着不能输给年轻人的斗志。
这不是国家实行的考试吗?不可能与自杀无关。
因为疲劳和困倦,他想跟年轻人比试一下的斗志逐渐消退时,貌似早年香港演员的老奶奶在他旁边坐下了。如梦境般隐约的香气让他睁开了双眼。他甚至没察觉自己睡着了。最近他健忘到连自己打过瞌睡都记不起来,像出了故障的灯泡。再这样下去,不久之后就会彻底断电吧。他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幸好没流口水。
“哎哟,老师也选了这个时间上课吗?”老奶奶笑眯眯地问道。
“您怎么知道我教过书?”他故作惊讶地问道。
“啊?啊!”
老奶奶用手掩着嘴笑了起来。在老奶奶春日阳光般温暖笑容的鼓舞下,他果断地与她互通姓名,甚至还了解到老奶奶,不,金女士至今未婚。
“宝宝呀,对不起啦。妈妈要学习了,你要乖哦。”
金女士把塑料宠物包放在地上,把毛茸茸的小狗抱了进去,上课时也会不时地确认小狗的状态。反正这课也没什么可听的。中年老师的头顶已经秃了。他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自杀资格证相关特别法的宗旨后,就让学员们一齐大声诵读。
从“为迅速完成创建先进祖国的历史性任务,制定本法……”开始,一直读到结束部分“保护人民宝贵的生命,避免社会经济受到损失”为止,反复让学员齐声诵读了两个小时之久。老师强调每年都会从中出两三道题,摆明了让他们两眼一闭,背下来就好。他在习题集的封面上写下:两眼一闭。
决定要考自杀资格证之后,他认真地思考了自杀方法。跳楼?听说跳楼的人在头骨撞碎之前已经死于心脏停搏了。心脏停搏还不够,连脑袋也要摔个粉碎!相当于死两回嘛。更何况抵押贷款的器官受损的危险就增大了。他的脏器评估价格本来就逐年递减,一旦脏器受损,子女就需要连本带利地还贷款。孩子们这才勉强能糊口,就算没有留下遗产也不能留给他们一堆债务啊。跳汉江?他怕水,甚至没穿过泳衣。而且器官受损的可能性也很大。上吊?听说囚犯在接受绞刑的瞬间会射精,人生如此落幕也太不体面了吧。割腕呢?据说如果身体泡在热水里,血液就会瞬间涌出。可惜他寄居在老三的单间房里,没有浴缸。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了安眠药。他以前责怪妻子呼噜声大得好像吃了火车烟囱,妻子总会反驳说他睡得像具尸体。一想到只是沉睡不再醒来,死亡也不是很可怕了。
第二次上课时,他仍旧是第一个进入教室,拥挤的教室里他旁边的座位也仍旧空着,金女士仍旧在快上课时抱着毛茸茸的小狗登场了。
刚一上课,就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上讲台。她介绍自己是一位哲学博士。“关于叔本华虚无主义哲学中体现的道教研究”,这是她博士论文的题目。她像机关枪似的滔滔不绝,用“表象”“思想”“无为”这些艰涩的词汇解释自杀的哲学意义。越是晦涩难懂的部分语速越快。没办法,只能背重点了。两眼一闭。
虽然老师的解释不得要领,叔本华的话似乎还能听懂。他听到叔本华尽管“推崇”自杀,却因害怕剃须刀而从不靠近理发店的逸闻时,会翘起嘴角。听到叔本华呵斥“人生不过是忍受着希望的嘲弄,被死亡簇拥的一场舞蹈”时,也会不由自主地点头。他奋笔疾书记录老师的话,准确地说是老师引用叔本华的话,然而金女士连手指头都没动过。
“您不记笔记吗?”
金女士羞涩地笑着按下手掌上网络电话的按钮,通过 3D 全息图像程序自动生成了老师的形象。“很高兴能给大家上课。我是一名博士,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关于叔本华虚无主义哲学中体现的道教研究’。”这是录制的全息影像课程。他潇洒地竖起大拇指,就像年轻人常做的那样。
“奶奶,这里不允许录视频,您这么做属于侵犯课程的著作权。”
金女士红着脸关掉了手机。教室的各个角落传来窃窃私语。录制课程的似乎不止金女士一个人。
“请大家关掉网络手机,或者把移植了芯片的手放到口袋里。如果发现有人录制课程,我会请他离开教室。”老师斩钉截铁地说道。
金女士在移植了芯片的手上戴上没有指头的手套。其他年轻人要么戴上了与金女士的样式相似但材质、颜色不同的手套,要么把手塞进口袋。他有些郁闷,好像只有自己在做笔记。
下课后,他到办公室买习题集,把预测试题集和押题集都买下了。他下定决心,暂时要把吸烟量减少到每天半包。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教室里的景象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总是最先走进教室,无论教室里挤了多少人,身边的座位总是无人问津,快上课的时候金女士才会抱着毛茸茸的小狗出现,坐到旁边的座位上。接下来就是各领域的专家讲授自杀相关课程。神学家、法医、经济学家从宗教、法医学、经济的角度阐述了自杀的意义。虽然专业领域不同,但是结尾都大同小异。不用担心记不住,试题集里面都有。金女士是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才坐在他旁边的吗?虽然很好奇,但他没有问她。
第六天,也就是最后一天,与往常不同,快要上课时他才走进教室。他在公交车上一不小心睡着了,一直坐到了终点站。他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时,只有金女士旁边的座位还空着。
“您来晚了呀。”金女士高兴地说。
“有点堵车。”他挠挠头答道。
他发现金女士旁边座位上的宠物包后,表情变得明朗起来。毛茸茸的小狗好像是在打瞌睡,又好像不是。
“啊,瞧我这记性!”
金女士红着脸把宠物包放在地上。
“珍淑今天也好乖啊。”他笑着说道。
“它病得很严重。”
金女士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他看着她过于阴沉的表情,没有忍心接着问下去。
院长是最后一节课的讲师。他气色很好,活力四射,看上去比照片里年轻一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持有自杀资格证的人。更何况院长还是最高龄的合格者。他拉开椅子坐下。
他在习题集的封面上写下:两眼一闭。
院长闭着眼睛聆听了教室的寂静后,终于睁开眼睛说道:
“我因为受不了父亲的虐待,九岁的时候第一次尝试自杀。”
院长顿了顿,观察学生们的反应。教室的氛围冷了下来。
“不相信吗?你们信不信我的大腿就是我爸爸的烟灰缸?”院长作势要解开腰带。
“我相信。”金女士急忙喊道。
“原来有善良的撒玛利亚人啊。”
院长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金女士的耳垂通红。
院长把自己尝试自杀的经历当作英雄事迹侃侃而谈。离家出走时的惩罚、小偷的污名、拜把子兄弟的背叛、失恋、生意失败、病痛、贫穷、孤独、醉酒、怒火。放弃生命的理由多种多样。在巨大的痛苦中甚至想要颠覆世界的孤独瞬间,对于那些令他痛苦不堪的语言和行为,就算逆转地球也想予以回击的瞬间,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瞬间,就是在“那个”时候。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首尔的一所中学当老师。虽然这所私立学校培养出了许多知名人士,但自理事长去世,学校里一直风波不断。理事长的妻子和儿子都对财团所有权寸步不让。三年的骨肉相残结束时,儿子一方阵营里的教师被迫离开了学校。学校马上录用了大批新教师,而他的名字重新列入了教职员名单。
校长是新任理事长的左膀右臂,他打压加入工会的教师,工作蛮横霸道。教师们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过都是私底下的空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给猫的脖子挂上铃铛。
有一天,校监把他叫去,询问他对校长的评价。他一时间没能揣摩出校监的意图,不敢贸然开口。校监随后以从教三十年的名誉起誓,会把今天他们之间的对话带进棺材。他不得不说点什么了。
“校长的行为的确欠妥,大部分老师也都是这样想的。”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很担心学校未来的发展。如果放任校长这样下去的话,学校一定会一团糟。”校监压低声音说。
校监的想法跟自己一样,让他松了口气。
“那怎么办好呢?”
他附和道。他想强调自己和校监一样,都在担心学校的未来。
校监犹豫了一阵子,开口道:“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向教育局投递了一封匿名检举信,检举校长的各种贪污腐败行为。几周后,特别检查组突然出现在学校,调查出校长的各种不法行为。贪污器材购置费、私吞补课费、收受工程项目贿赂……简直是贪污腐败的百科全书。把虚构的学生名单列入拟录取合格学生的名单里,并处理为未登录状态后,再开后门招收新生,收取巨额钱财。一桩桩的恶行摆在眼前,令人瞠目结舌。校长辩解说,这么做是为了打点理事长,不得已而为之。校长倒是没有说谎,很快就有证据显示部分赃款进了理事长的口袋。最后理事长的儿子接手了已经千疮百孔的财团。从那时起,他经历了意想不到的煎熬。
同事们开始明目张胆地孤立他。没有人跟他说话,甚至没人与他对视。就连之前在酒桌上激烈吐槽校长的人,也开始不动声色地躲开他。他们冷漠的脸上都写着两个大字:叛徒。
他开始害怕坐在办公室。他很想两眼一闭,从天台上跳下去。他也确实数次爬上了天台栏杆,可是每次都重新爬下来。太冤屈了。把他赶上天台栏杆上的固然是委屈,让他下来的也是委屈。每次一到休息时间,他就习惯性地躲进厕所。不是为了上厕所,也不是要确认自己已经掉进粪坑的人生。他裤子也不脱,就坐在马桶上,听到别人小便的声音,天台就逐渐遥远起来。他没事找事地往返于卫生间的工夫,校监升任了校长。
不知何时院长已经讲完了他的人生故事,开始大谈院训的含义。
“一天,大卫王叫来金匠,命令他做出世界上最美的戒指。还要刻上一句话,这句话须既能警示人在胜利中不能骄傲自满,又能安慰人在失败时不必绝望。金匠打造出世上最美的戒指,却没有寻找到这样的话。于是他向以智慧闻名的所罗门王子求助。所罗门王子给了他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
“所以各位,即使考试不及格,也千万不要气馁。绝望也一定会过去。我拿到自杀资格证之后,就再也没有自杀过。对,证书上都落灰了。想自杀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看着失败十次才考下来的资格证,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也会从容地觉得,自杀这么丁点儿的小事,只要下决心就可以马上做到。所以各位,在拿到自杀资格证之前千万不要自杀。”
他扑哧笑了,金女士也捂着嘴笑了,周围的年轻人却都是一脸的真挚和决绝。最近流行遇到好笑的事也不笑吗?他赶忙收起了笑意。
“我有个问题。”坐在最前排的男孩子举手说道。
“有什么问题?”
“技能考试怎么考?”
“看来你是想死想疯了。”院长微笑着说。
他强忍住笑意。班上的年轻人这次也没人笑。院长面露慈祥的微笑,说道:
“先好好准备笔试吧。通过笔试之后,就算你不想知道也会知道的。没通过的记得申请补课啊。”
虽然已经完成了法定的听课时间,他的心情却非常沉重。他完全没有信心通过笔试。到时候交了补课费,一点富余的钱都没了。估计就得戒烟了,他想。
“那个,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时,金女士犹豫不决地问道。
自杀资格证的笔试考场设在钟路警察署。考场也是挤满了年轻人。大部分人手里都握着考试材料,就好像来参加招聘会似的。他先在二楼的受理窗口取了号牌,然后到一楼办理手续。填写申请书,贴上照片和印花税票,又交了考试费。果然很贵。
他不停地摩挲放在口袋里的信封。里面是从银行取出的一百张十元纸币。为了把信封弄厚一点,他特意只取了十元的纸币。这是他的全部家当。摸着信封,紧张情绪就会有所缓和。信封的厚度意味着与其相当的胆量。他想起之前揣着一整月工资打牌的日子。虽然那时候充满了愤慨、仇恨和羞愧,也是一段不错的日子。至少膀胱还生机勃勃。
金女士也捂着嘴笑了,周围的年轻人却都是一脸的真挚和决绝。
到了约定的时间,金女士才走进考场。她说一个人会发抖,果然一脸的紧张。这次毛茸茸的小狗没跟来。
帮金女士办了手续,走上二楼一看,只剩十来个人在候考了。
轮到他时,他跟着金女士走近服务台。
“谁先考?”服务台的工作人员问。
“女士优先。”他朝后退了一步说道。
金女士对他道了声“谢谢”,递过去应考单。服务台的工作人员看了看照片,问她是什么时候拍的。
“这照片是珍淑爸爸出生那年拍的。”金女士神色恍惚地回答。
他看了看申请书上的照片,是一位漂亮的中年女人,表情高傲。
“您说什么时候拍的?”服务台的工作人员皱着眉头问。
“嗯……”金女士眯起眼睛,似乎在仔细回忆。
“奶奶,这里得贴一个月以内的照片。”
工作人员将资料还给她。金女士一脸惆怅。
“没办法了,看来我只能下次再考了。”金女士无力地说。
“别担心,楼前有一家快速出片的照相馆。”
“今天还是算了吧……”
“没事,就在前面。”
他走在金女士前面,挤过拥挤的年轻人。
跟金女士一起走进考场时,他一直用手捂住口袋里的信封。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坐在监考的位子上。他把准考证交给他。监考官又让他出示身份证。监考官看了看身份证又看了看他的脸,打量了好一会儿。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没,没什么。请坐那里吧。”
监考官把身份证还给他,指了指角落最后的位置。
每张桌子上都摆着电脑。他做了一次深呼吸,输入考号,点击开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试题后,他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下列选项中不含有反式脂肪的食物是_?下列选项中与巴洛克风格最不相符的建筑是_?下列选项中第三位成功登月的人是_?
没见过的问题自然是答不上,就连在习题集中见过的题,也都是模棱两可。
他歪了歪头,挠了挠脖子,又开始抖腿。又想撒尿了。没有一道简单的题。他不时地低头,盯着无辜的手表。
他感到身边有人,抬头发现监考官站在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更令他吃惊的是,监考官竟然抢走他的鼠标开始答题。咔嗒,咔嗒,咔嗒。监考官肆无忌惮地敲击鼠标。他像共犯一样四处张望。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显示器。答完最后一道题,监考官泰然自若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他好像中邪了一样,呆呆地望着监考官,差点忘了提交试卷。
点击“结束考试”后,画面上立即显示出考试结果:
84 分,恭喜您通过考试。
他将准考证递上去盖合格章,视线却始终无法从监考官的脸上移开。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陌生的脸。
“卧室面积等于两个耳房面积之和。”监考官一边盖章一边低声说。
“我教过你吗?”
“我还挨过耳光呢。”监考官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啊。”他像挨了一记耳光似的退缩了一下。
用所教的科目称呼该老师,不仅是“扑克小队”成员之间的习惯。学生们在谈论老师的时候,也不会说出具体名字。“语文”讲课让人困得要死。“数学”长得特像急着拉屎的小狗,不是吗?
他们叫老师“语文”、“数学”的时候,声音中隐含着某种茫然的愤怒。学生们都很清楚,无论怎样努力学习,最终也逃不过整日追赶狍子或者当佣兵的命运。如同他不是不知道,无论自己怎样拼命挣扎也无法回到首尔一样。
在那个只能伴随着野兽的嚎叫入睡的地方,他靠着对自己的憎恶熬过了一天又一天。落入校监圈套的那个天真的自己,对那些孤立他的老师也没能大声反驳一句的那个傻瓜般的自己,爬上天台栏杆却没有理直气壮地跳下去,反而躲进厕所瑟瑟发抖的那个懦弱的自己。
也许是出于对自己的憎恶,当学生们喊他“数学”的时候,他反而自虐般地感到某种解脱。除了你教的勾股定理以外,你什么都不是。不,勾股定理也一文不值,就跟你一样。
什么都不是,所以什么都可能。他很清楚,教那些每天一睁开眼就擦枪的学生勾股定理的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所以为了教会他们勾股定理,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别的不重要,他们只要记住勾股定理就可以了。他的心中涌起了破坏性的冲动和不可理解的偏执。
为了教会学生勾股定理,他走进教室随意叫几个学生,不由分说地抽耳光。那些长着青春痘的学生,虽然平日像一群饥饿的野狼一样凶狠,在突如其来的暴力面前也都气馁了。
教室一片死寂,连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到。他在黑板上画出直角三角形,大声说道:
“这是一间客厅。面向客厅建三个正方形的房间,最大的是卧室,剩下两个是耳房。此时,卧室的面积等于耳房面积之和。”
脸颊红肿的学生里,没有一个站出来质问他为什么打人的。本来就没有理由。就像要塞进这些家伙脑袋里的东西,不一定必须是勾股定理一样。这才是重点。暴力没有恰当的理由。无辜被打也默不作声的你们,在不正当的暴力面前一边庆幸自己的脸蛋子没挨打,一边屏声息气的你们,是垃圾。只有将毕达哥拉斯完美的定理永远刻入脑子里,方能拯救你们腐朽的灵魂。
调到附近的城市工作后,他连学生的一根汗毛都没有碰过。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动手打人,也是他极力想要抹去的一段记忆。这个人好像是当时被打的学生中的一个。他极力回避监考官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