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时读《射雕英雄传》,读到黄蓉为了让郭靖学到降龙十八掌,给洪七公烧菜那段,直读得口舌生津,不小心把一滴口水滴在书页上。
那几段真是妙绝: “当晚黄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盆豆腐给洪七公吃。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还罢了,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弃去不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
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夜”,要不是黄蓉有家传“兰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那嫩豆腐触手即烂,如何能将之削成廿四个小圆球?这功夫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橄榄核为舟,但如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
这道“二十四桥明月夜”,有奇思,有手上功夫,也有风雅之味,当真是非同小可。
再比如: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肉香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
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 “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听得呆了,心想: “一碗炙牛肉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
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
读到这里,任谁也忍不住要赞一句了不起了。至于黄蓉做其他的叫化鸡、好逑汤、熏甜鸡腿、八宝肥鸭、银丝卷、岁寒三友、荷花瓣蒸鸡之类就不用多说了。
黄蓉这些菜的巧思,自然是来自金庸。我当时悠然神往,想查老先生自然也是个大食家了吧。后来读到金庸老友蔡澜的文章,方知不然,金先生的口味寻寻常常,不大吃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一次,蔡澜和金庸到伦敦一家黎巴嫩菜馆,上的是生羊肉和一些香料下得很重的菜。蔡澜是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金庸只是在旁边微笑陪着,不下一箸。
金庸长年生活在香港,但对海鲜并没有太大兴趣。就算是秋天,湖河里的大闸蟹正肥,家里做了,金庸也只是浅尝辄止。广东菜他是吃的,不过也只是吃蒸鱼、炸子鸡这样的大路菜。金先生最爱吃的其实是肉,特别是牛肉。西餐店里的一大块牛扒,他可以吃得风卷残云。
以口味论,金先生是浙江海宁人(他的第一本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就是根据他幼时听过的浙江海宁当地的传说为灵感写成),最吃得惯的还是江浙菜。
香港的天香楼,是金庸最喜欢的杭州菜馆。菜馆里有个伙计叫“小宁波”,与金庸最相熟。一到菜馆,小宁波就知道,金先生常爱点的菜是:马兰头、鸭舌、酱鸭,这是开胃菜。接着是烟熏黄鱼、熏田鸡腿、炸鳝背、咸肉塌菜、龙井虾仁、西湖醋鱼、东坡肉、富贵鸡、云吞鸭汤。
上菜前,金先生喜欢来杯西湖龙井,啃白瓜子,吃酱萝卜。天香楼的绍兴酒一流,金先生很爱喝。酒足饭饱之后,最后上的是酒酿丸子,还加了草莓。色泽诱人,酒糟味浓郁,他忍不住也会多吃几个。
除了江浙菜,北方的水饺,酸辣汤,金庸也吃得惯。中国菜之外,金先生也吃日本料理,像金枪鱼腩,海胆寿司都吃,也常吃铁板烧。 金先生算得上是口味颇广了,但他对吃还是很讲究的。有次到一家老字号的上海菜饭吃饭,做出来的菜却都走了味,金先生还发了脾气。
如果三生有幸,能跟金先生吃上一顿饭的话,当是人生一大乐事。一乐就乐在高朋满座。常跟金先生吃饭的,都是香港文化界的名流。陪金先生吃饭最多的,是他的老友倪匡、蔡澜。要是能跟他们同席,那“香江四大才子”除了黄霑,其余三位就都齐了。这三位都是见多识广,博闻强识、著作等身的大家,有时聊起三国水浒,连里面家丁名字都叫得出来。席间听他们这样讲讲谈谈,说说笑笑,不经意间要长多少见识?
二乐就乐在不用担心囊中羞涩,宴罢不用埋单。金先生慷慨,做东的总会是他。蔡澜有时实在过意不去,争着要付帐,倪匡说:‘你比查先生有钱吗?’说得蔡澜哑口无言,只好接受他们的好意。
三乐乐在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要是酒好,菜好,金先生兴致来了,给店家老板题个字,给遇到的书迷签个名,都属寻常。说不定,还能讨他一副瘦金体的墨宝。这才叫“又吃又拿”了。
只是很久没有看到金先生在媒体露面了,偶然看到他的一张近照,须发尽白,颇有老态。也间或听说金先生身体欠安的消息。廉颇晚年,在赵国使者面前,还能饭斗米,肉十斤,批甲上马,以示可用。金先生一生功成名就,自然不需如此。只是愿金先生还能有像廉颇那样的好胃口,三五老友常聚,吃吃饭,喝点酒,聊聊天也是俗世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