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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以上皆浑蛋”

羽戈1982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2-13 07:09

正文

 

 

1899年秋,因戊戌变法失败而流亡日本的王照,托人给时任京城左营游击的哥哥王燮带去一封密信,“以大乱在即,请早托病去职”。当时,义和团尚且在华北小打小闹,并未形成气候,不知远在异国的王照何以先知先觉,预感到大乱将至。可惜他深沉的危机感,对王燮不起分毫作用。等到来年,义和团进京,王燮的顶头上司辅国公载澜系其信徒和强援(如史料记载:“有拳匪数万人到京,某城门守者坚不肯纳。方争持间,忽有人持辅国公载澜令箭,令开门,守者不敢违。”),遂拉王燮入团,王燮不从,找官居侍郎的堂舅父华金寿商量,准备辞职。华金寿勃然大怒,斥道:“你曾祖刚节公被洋人打死,今国仇家仇一齐报复,你反而出此泄气的话,天良何在?”——王燮和王照的曾祖父,便是抗英名将王锡朋,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任寿春镇总兵,与英军血战于定海,被乱刀砍死,谥“刚节”。当华金寿拉出王锡朋的牌位,王燮不敢反驳,回去之后,将家人遣散,只身待命,不出数日,被义和团当作私通洋人的奸细而杀害。另有一说,《逝去的武林》口述者李仲轩是王燮的外孙,他则认为外公死于八国联军刀下,下葬之时,连头都没有,只好做了个铜头。


王燮之死,华金寿显然脱不了干系。他若能明辨时势,不以大义责人,同意王燮辞职,也许王燮的悲剧命运将会改写。说起华金寿这个人,极端守旧、排外,与刚毅、徐桐等政坛大佬本是一丘之貉。1900年6月,义和团进京前夕,他以户部右侍郎的身份,出任福建乡试正考官,其背后用意,则在“衔命宣传大计,一路劝化鲁、苏、浙、闽四省督抚也”,这个“命”,即朝廷有意驱使义和团对抗列强。对此任命,其子华学洓曰:“父亲借此逃难,好极了。天津、北京不久必失,不能走者苦矣。”华金寿斥之曰:“你小孩子懂什么,天道六十年一变,今灭洋之期已近,我岂逃哉。”华学洓答曰:“无怪乎人说三品以上皆浑蛋也。”


这个故事,出自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此书作于1927年秋,王照年近七十,垂暮忆旧,满纸苍凉。后来纪果庵读到这一节,感慨“以子詈父为浑蛋,大奇”。随之谈起北地风俗:“北俗骂人喜用浑蛋,官场尤甚。忆某笔记记某公宣统间为奉天监司,名其科长曰:大浑蛋二浑蛋。一日客至,欲为雀战而鼎足阙一,乃以电话召其科长曰:‘叫大浑蛋来’。斯更浑蛋之异闻也。”(《风尘澒洞室日抄》)


哪怕“浑蛋”是日常用语,儿子这么说老子,未免耸人听闻,何况是华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和官宦世家。不过反过来看,则可见华学洓对官场观感之劣,对父辈怨愤之深,以致口不择言,言为心声。彼时朝政,为守旧派所把持,其领袖包括80岁的徐桐、71岁的崇绮、63岁的刚毅、61岁的启秀等,被誉为“直隶京官领袖”的华金寿正是其中一员干将,这帮人不仅老迈,而且昏聩;不仅愚蠢,而且自负;不仅自高自大,而且盲目乐观(如华金寿声称“今灭洋之期已近”,启秀告诉外放贵州主考、前来辞行的骆成骧:“俟尔回京销差时,北京当无洋人踪迹矣。”)。对于他们的精神状态,纪果庵用“不晓事”三字来评价,可视为“浑蛋”的委婉说法。


我曾引述“三品以上皆浑蛋”一语及其典故,有人质疑,认为既然能爬到三品以上的高位,怎么可能是蠢人呢。这个问题,首先关乎何谓愚蠢。如朋霍费尔所云,愚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而非理智上的缺陷,智商与愚蠢并不必然相通,有些人智商高,却可能是蠢人,有些人智商不高,却可能不是蠢人。要言之,愚蠢与否,考量的是常识、逻辑、视野、是非观、善恶感与反省能力,具备这些元素,未必需要超群的智商,相反,绝顶聪明之人而缺乏常识、不分善恶、混淆是非,比比皆是。


1900年前后,对待义和团的态度,如是否相信他们的神术,是否指望他们来“扶清灭洋”,决定了一个人是不是蠢人。刚毅是刑部的老法师,徐桐、启秀、华金寿等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崇绮还曾考中过状元,论智商,恐怕没有一个会低于常人,然而他们偏偏蒙蔽于义和团的鬼把戏,闻风响应,摇旗呐喊,这便是典型的愚蠢。


相比他们的愚蠢,有待琢磨的是他们何以如此愚蠢。这里且说一个案例,主角是刚毅、徐桐的同志李秉衡。李秉衡担任山东巡抚期间,“所延幕友只两人,足资办公而已;用仆从只三人,足供使令而已”,足见廉洁自持;其人不仅清廉,而且忠诚,素有“正人”之誉,在封疆大吏当中罕有其匹,“东抚谋国,椎心呕血,自是当今纯臣第一”,足见声名之佳。不过这只是一面,另一面,则是与华金寿一路的极端守旧、排外(止庵称其为“裕禄与毓贤的混合体,集前者之逢迎投机、后者之愚昧无知于一身”),如深信义和团的忠义与神异,反对变法,反对开学堂,反对讲西学。王懿荣致张之洞信,对李秉衡有一考语:“一不晓洋务,二不知兵,三且不看京报。”这三点,尤其第三点,大抵可以解释李秉衡的愚蠢之由来,此即我曾强调的“甘于愚蠢”。当一个人没有机会接受新技术、新信息,其愚蠢犹可宽恕;当一个人明明有机会而拒绝接受新技术、新信息,其愚蠢不可谅解。更可怕的是,如李秉衡之流,绝不会认为自己愚蠢,反而觉得真理在手,天下我有,加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道德感,好似春药一般,必将强化其胸中的成见和执念,这些人当政而误国,远甚于所对应的奸臣、小人。


说罢愚蠢,再说制度,两者合力,才能导致“三品以上皆浑蛋”的历史奇观。华金寿们所处的政治语境,属于皇权专制,彼时已经步入末期,专制主义的所有优点被无限压缩,所有缺陷被无限放大,从而形成了一种逆淘汰机制,对于人才,表现为吸纳庸才,过滤英才,欲爬到三品以上,相比才干,更依赖血缘、族裔、派系与运气;做官不是比聪明,而是比傻(当然比傻不是真傻,其要义则在装傻,装傻不仅考验智商,更考验情商,吾友老斯曾评价一位大佬,称其智商低而情商高,最是适合做官);官员对策,则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欲求无过,只能无为,少说话,不做事。如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元老曹振镛,向门生传授其位极人臣的秘诀:“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并告诫一位即将担任御史的门生:“毋多言,毋豪意兴!”说到这里,我们会发现,其实曹振镛比华金寿等人,更适用于“三品以上皆浑蛋”之说,他不仅自己浑蛋,还教唆门生当浑蛋。


晚清政治,还有一大特色:满人做官,较汉人大为便宜,这一来基于执政者的种族,满人生下来,嘴里便含了金钥匙,他们的仕途,无论起跑还是冲刺,都占尽先机;二来,满人流行买官,王照说,各省三品以上大员,“买主多是旗员,汉大员不屑钻狗洞者十之九”。由此正可解释,为什么晚清会出现“三品以上皆浑蛋”的俗语。是时,八旗子弟尽成纨绔,遍地阿斗,由他们出任高官,必定增加庙堂之上的浑蛋指数。这一点,一些清醒的满人并不否认,反而痛心疾首。譬如肃顺有一句名言,叫“咱们旗人浑蛋多”;1908年,王士珍被授正黄旗蒙古副都统,赏头品顶戴,光绪对他说:“你这要与旗人共事了,他们都糊涂哇!”


可惜,有此觉悟的两位满人,先后折在慈禧手上,一个被斩首,一个被架空,大清的国柄,落入一帮浑蛋的股掌,不亡何待。正如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结尾所感叹的那样:“清末王公大臣概皆麻木不仁,识见迂谬,一切用假面具以欺饰天下耳目。天理灭绝,虽不遇国民革命,亦无不亡之理。”

 

2017年2月7日


供思考者iThink



【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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