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泛地说,从中国被逼打开大门开始,中国的城市化就已经开始了。虽说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古代社会最发达的工商业。也因此有了作为政治和商业双中心的大都市,以及作为商业据点的名镇,但是,在清朝,中国工商业的发展,却陷于一个低潮。在朝廷崇本抑末的高压之下,不仅传统的商道和商业重镇暗无颜色,而且,像北京、南京这样的大都市,也失去了过去的光彩。说清朝的中国是一个自然经济状况的国家,倒也未必,但农村的商品化程度,的确比之于明朝,要低一个格。虽说农村的集市贸易,依旧存在,但一口通商的外贸格局,流通量有限的茶马古道和张库大道,使得绝大多数农民,跟对外贸易无关,跟国内贸易关联度也在降低。
鸦片战争之后,五口通商体系建立。在最初的十年,并没有导致中国发生重大的变化。在清政府的暗中抵制下,五口除了上海之外,名开实未开。除了对长江三角洲的商品经济有一点刺激之外,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就是鸦片贸易。鸦片贸易的泛滥,对中国农村最大的影响,是鸦片的本土化生产和流通。鸦片贸易事实上合法化之后,国产的“土药”,很快就压倒了进口的“洋药”,鸦片,成为中国农村的一种特殊的经济作物。这种经济作物,极大地刺激了农村经济的市场化,吸食鸦片的人越多,这个市场就越大,种植鸦片的农民也就越多。因为太平天国战争而征收的厘金,到了后来,其中土药的收益,已经占了举足轻重的份额。
但是,中国农村真正的变化,却是在1960年,英法联军用武力将中国拉入西方体系之后。此后中国的开放,才名符其实。中国的城市化,或者说西方意义上的城市化,才真正拉开帷幕。凡是列为通商城市的口岸,有了越来越快的发展,这样的发展,由于有租界在,多半有了西化的意义。
没有自主关税的对外贸易,的确比较迅速地导致西方商品进入中国,也刺激了中国农村的商品化和市场化。但缺乏关税保护和遍地厘卡的中国市场,对于被拖入这个市场的农民来说,的确是一种潜在的灾难。况且,这种灾难,有得到了鸦片流行的推波助澜。
尽管,这样一种政治经济状况,为王朝政府既保持旧制,又能办洋务,提供了财政支撑。比如说,可以既不裁撤一百多万绿营,同时还可以维持淮军的武器现代化,办新兴的海军。但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整个国家的现代化和城市化,都进展有限。但农村的破败,却相当普遍。农村破败,导致大量浮生人口,但新兴的开放口岸,却没有那么多的现代工商业,可供进城的农民来就业。国中富人办的新式产业,不是挂外商的旗帜,就得戴国有洋务企业的帽子。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生存,否则,单厘金一项,就会把企业搞垮。产业不发达,那么税收负担还是得落在农村。朝廷越依赖鸦片的税收,农村的破败就越严重。
清朝只有在最后几年,才意识到要解决国内产业发展制度瓶颈的问题,然而,一场革命,却突如其来地打断了这个进程。新生的共和国,没有办法解决秩序紊乱的难题,只能被军人政权所替代。在军人割据的状态下,害人的厘金始终没有被废除,而军阀混战的需求,使得军队越来越多。大城市有外国的存在,还可以抵抗军人的横暴,但中小城市和农村,则很容易成为军阀勒索和混战的牺牲品。尽管各地的情况不一,有的省份,由于割据者的明智,还能有些建设,但总的来说,农村的破败,已经成为一个知识界的共识。
清朝中期之前的农村社会,在文化上和道德上,比之于一般的市镇,具有优势。市镇里的商人和其他脱离了土地的人,包括衙门里的衙役和家人,显然跟乡村的士绅没法相提并论。即使做官做得很大的人,致仕之后,也很有可能退回到乡村居住。然而,这样的文化优势,随着现代意义上的城市的出现,以及乡村的破败的逐渐显现,最终消失了。现代城市由于有了上下水系统,卫生状况得以改善。城里生活的享受,以及战乱时期的安全,又是乡村所完全不能比拟的。
乡绅的劣质化和武装化,自从太平天国战争结束后,就已经普遍存在了。原有的文治派的乡绅,被大量军功出身的所谓的乡绅所取代,原来乡村的文化威权,被武化统治所取代。这种状况,虽说最初并没有像今人想象的那样可怕,但伴随着城市化特别是军人统治的盛行,乡村的衰败,越来越不能令人忍受。乡村重建,已经成为一个国家的重大课题,从知识界到各类乡村精英,甚至部分的军人,都参与到这个貌似运动的活动中来,交出了各式各样的答卷。
民国的国民党统治时期,虽然勉强结束了大规模的内战,而且大体上统一了货币,实现了半个关税的自主。但困扰中国城乡经济的割据问题,苛捐杂税问题,统一市场建立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而且由于国民党政府的列宁主义的因素,使得政府的官僚资本扩张特别迅猛,反而使得民营资本失去了一些原有的空间和自由。这一时期,城市化的速度在加快,从上海、天津、汉口这样口岸城市的扩张,就可以看出端倪。但农村的破败,却没有因众多精英经营乡村建设而得到遏制。这样破败的乡村,大量沦为城市所难以吸收的流民,为革命提供了丰厚的土壤。尽管如此,到了这个时期,中国的中心,已然是城市,尤其那些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城市。所谓的逐鹿中原,实际上体现为城市的争夺。这就是为何在战时可以选择乡村作为领导中心的中共,在打下天下之后,也必须完成自己的工作重心的转移。
从乡村走进城市的新的领导人,在政治上一边倒,选择了一条苏联式的现代化道路。这种道路,在当时还被视为一种现代化的捷径,是后发国家现代化的一种看似合理的选择。这样的道路,是斯大林式的,一种以体制力量牺牲农村发展城市的道路。如果不加以强力遏制,势必造成空前规模的农民进城。虽然说,当年这个新生的国家,曾经尝试过放手让农民进城,以超常的速度实现赶英超美式的现代化跃进。然而,众所周知,这样的尝试,遭遇到了惨烈的失败,成千万的农民,又被迁回了农村。今天被人诟病的城乡二元结构,恰是因为这失败,得以稳定和加固。
进入1960年代之后,中国的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由于继续革命的政治运动的缘故,实际上处于停滞。甚至还发生了两场逆城市化的运动,一次是三线建设,在非战争状态下,把沿海都市里的工厂内迁内地,在内地中小城市甚至乡村,平地建成工业新城。一次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成千万的城市中学生,被迁往乡村,在农村落户。实际上,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的城市化和现代化水平是相当低的。但是,由于体制性地剥夺农民的结构,农村人口虽多,但发展水平却相当有限。大部分农村不仅没有公路,没有通电,交通通讯都非常落后,连拖拉机都没有,农业生产,还处于牛拉犁杖的水平。农民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
但是,应该承认,由于逆向的城市化运动的存在,那个时候的农村,文化人的数量,还是挺高的。一些农村的小学和中学,居然会有因为反右或者别的什么运动被发配下来的大学生,甚至教授。所以,一些有心向学的农家子弟,居然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农村的党政群团体制的完善,以及体制性的各种农村卫生站,农技站和供销社的存在,虽说现代化程度都很低,但的确可以保证农村的秩序。极个别领头人比较有能力的地方,秩序还比较好。只是我们必须承认,这种秩序,是建立在农民普遍的贫困,低水平生活的基础上的。由于民国时期残存的乡村精英被彻底扫荡,所以,这种农村秩序的背后,传统已经消失,乡村的自治不复存在,在文化上,已然彻底沦为城市的附庸。这个时代的逆城市化运动,并没有遏制晚清民国农村的衰势,城乡二元结构,使得农村人的地位和待遇,严重低于城里人,所以,即使有政治高压和大力的宣传,反而使得人们更不乐意待在农村,只要有机会,就想跳出农门,进城去。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城市化浪潮,无论从时间视角,在历史上,还是在空间视角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空前的。涌向城市,尤其是沿海开放口岸以及发达地区的农民,实际上已经提前让中国实现了城市化。他们不仅改变了中国产业工人的构成,替代原来的产业工人,实现了工人身份的转换,而且众多服务业,也被他们改变。甚至相当的多的企业家,也是由他们转换而来的。如果说,改革将近四十年有什么奇迹的话,农民进城才是这个奇迹的真谛。所谓改革开放高速发展的人口红利,其实就是进城务工农民提供的。
但是,此番城市化跟以往的城市化不同,以往进城务工的农民,很快就会变成城里人,即使头几代还是遭遇歧视,但他们的身份已经改变了。可是,今天进城的农民,由于城乡二元的户籍制度壁垒,哪怕已经在城里待到第二代,第三代,依旧还不是城里人。对于务工地的管理者来说,他们只希望农民做候鸟,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直到今天,一些人考虑解决失业问题的时候,还是考虑将农民赶回去。户籍的松动,到目前为止,还仅限于中小城市,主要是县城。事实上,进城的农民,尤其是那些把家人都带出来的农民,事实上已经回不了农村了,他们的第二代,连农活都不会干了,但他们却在城里待不下,孩子上学,医疗和社保,都在自己的原籍。进城的农民工,变成了城里待不下,乡村回不去的制度化游民。
与此同时,乡村已经严重空心化。有的山区,一个自然村一个自然村的空掉,剩下的,也是十室九空,青壮年都走了,只余下些老人和孩子留守。如果城里允许进城农民的孩子在本地上学,哪怕给他们留下点打工子弟学校,估计留守儿童也走了。农业生产,基本都是都是承包给承包人耕种。这些承包人如果不是本地人的话,跟进城农民一样,也待不下来,因为政策不许。这样的话,承包人也没有这个心情,去善待土地和农村的环境,能尽快捞一把,就捞一把。
如果说,在改革前,农村的传统文化,已经只剩下些残余的话,那么,眼下正在消失的农村,原来的传统,基本上已经荡然无存。伦理道德,社会规范,信仰和禁忌,如果还没有消失的话,也正在消失之中。
以往的城市化,进城的农民,基本上是按照地缘的线路进城的,进城之后,各个地缘派系依旧存在,比如上海的苏北帮,江阴帮,扬州帮等等。就业的行业和生活的区域,有相对的集中性。或多或少,原来在乡村的传统,还能剩下一些。跟自己的家乡,也能保持相对固定的联系。但是,今天的进城农民,最初也许也是按地缘路线走的,进城之后,就散了。农民原来的文化和规范,都是熟人社会的产物,一旦进入一个陌生人社区,自然就百无禁忌了。辛辛苦苦挣一年钱,如果还要回乡的话,除了赌博炫富,不会有其他事儿做。如果说,婚丧嫁娶上还能剩下些传统的形式的话,也不过是具空壳。
从理论上讲,只要中国还处于现代化的过程中,只要有一个相对长的和平时期,就肯定会有大规模的城市化浪潮。大批农民进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是,眼下的城市化高潮,此前存在了一个较长时间段的人为抑制期。然后突然爆发,势必过快过猛。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没有准备,以至于问题成堆,即使想解决,都一时无从下手。
当然,纵观世界各国的城市化过程,农村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人口密集的后发国家,更是如此。但衰落不等于衰败,更不等于衰亡。城乡的格局演变到一定程度,一定会出现一个新的平衡点。到了这个时候,乡村还可以在一定的范围重建,获得新生。然而,由于历史的原因,中国的城市化,最终走上了一条超快速发展高速铁路,由此带来的乡村衰败乃至衰亡,也就自然的了。我要说的是,这样的城市化,病是在乡村,但最终还是会波及整个中国,给中国今后的发展,带来一系列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