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五则》
小学生在埋头学习。他把不规则动词列出来,一遍遍地复习后缀和变位。接着又开始看句法,特别注意了一下“句子的重音”这一章,因为这个知识点他只得了“良”,没得到“优”。然后他合上书,拿出另一本。
正当他要开始认真看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一个漂亮的金发姑娘从身边经过。学生看了看姑娘,暗自说了句:“漂亮的姑娘!”(他年纪不小了,已经无法忽视一个姑娘的美貌了。)
但他要学习,因为第二天老师还要提问,所以他就不再关注这个金发姑娘了。
他又看完了第二本书,正要开始看第三本时,又看了看这个金发姑娘。这个陌生的姑娘悄悄地从房间溜出去,手里攥满了偷来的东西。她拿着小书包、手表——都是男孩最珍贵的宝贝,还有他的锡兵和其他一些类似的东西。男孩非常珍爱自己的书包、手表和锡兵,不能就这么拱手送给别人。他怒气冲冲地追上去,跟着她走到楼下,抓住姑娘,大喊道:
“小偷,小偷!”
姑娘蓝色的眼睛看了看他,霎时间,男孩的血液便冰凉了。
姑娘笑了笑:
“我是死神,跟我走吧。”
她抓住了男孩的手。
他叫尤若夫。成年了,但他的波提乏夫人①却还没出现。他能怎么办呢?他恨女人。
我要声明,尤若夫不住在布达佩斯。但我至今还是认为,布达佩斯是个能让尤若夫不忌恨女人的地方,哥尼斯堡就不是,因为他住在那儿。
尤若夫这样的人千方百计地想要成为波提乏家的座上宾,却怎么也承受不了希望破灭的打击。这也是人类的弱点!于是尤若夫便开始憎恨女人。他宣扬自己对女人的鄙视,用粗体字书写他狭隘卑劣的灰暗理论。但每当他看到漂亮姑娘后,便会烧掉。可姑娘们从不接近他,因为除了尤若夫自身的性格问题之外,他还开始秃顶了,而且无论如何他也算不上是个好伴侣。这就是尤若夫!
有一天,他仍然把手稿扔进火堆里,熨平礼帽和宴会礼服,梳洗干净后去相亲。
他已经五十岁了,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现在,已经没人穿胸衣了,连老女人都不穿了,他的法式马甲也过时了。(提这个,是为了点明时代。)然而,只有一件事一如往常,一个女孩的母亲说:
“您年纪太大了,先生,我女儿不能做您的妻子!”
尤若夫回到家,脱下晚礼服,从壁炉里捡出手稿燃烧后留下的残片,拿出笔。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笔尖,用大写字母在纸上写下:
“女人无罪。”作者、出版人:尤若夫。
他一直写到深夜。
①波提乏夫人是埃及法老的内臣、侍卫长波提乏大人的妻子,她家境殷实,但内心和生活却极度空虚,日日胡思乱想,最后打起了勾引管家约瑟夫的主意。约瑟夫内心正直,信仰坚定,未受夫人的诱惑,仓皇逃离时将自己的衣服落下。波提乏夫人见引诱不成,终将浓烈的爱转化为强烈的恨,恶意诬陷约瑟夫引诱其与之同床共寝。
小医生在出色地完成了第三学期的医学考试后,开始郑重地考虑婚事。为什么要考虑这个呢?每个清醒的人都会这么问。是的,因为他爱着一个姑娘,是的,一个肩膀平整圆润,后背结实(只是有一点,从评估来看,她皮下脂肪的分布还算匀称),头发和眼睛乌黑的姑娘。
那天,他们终于交换了戒指。
这时,姑娘的手被刺破了,小医生用手帕擦拭从那根粉嫩漂亮的指尖渗出的血滴,然后又吻去了剩下的血迹。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第二天当小医生在手帕上看见血迹时,他犹豫了一下,拿出显微镜,擦干净放大镜片,往明黄色的目镜中吹口气,调好焦距。然后他刮下血点,放进一个小玻璃片里,又从几个贴着奇怪标签(上面写着:CHO-NaOH-CHNS)的神秘玻璃瓶中往玻璃碟上倒液体——我得说,这让人背脊发麻。他弄得很仔细,把玻璃片浸湿,又不厌其烦地晾干,朝目镜里观察。后来又重新做了一遍。他口中念念有词,满头大汗。最后他睁着肿胀的眼睛盯着前方。他坐在这台神秘的放大镜前深思熟虑时,天色也放亮了。最后他还是作出了决定,否则这些努力就都白费了。
他从手指上取下戒指,放进一个信封里,叫来门童把戒指退了回去。
海边蓝雾缭绕——之所以是蓝色的,是因为陆地的灰尘从不会污染到这片雾气:岸边布满了尖利的岩石,岩石上站着一个漂亮的金发男孩。他身形健硕,长着一张柔美雪白的脸蛋和一头金色的头发,黑色的双眼炯炯有神。蓝色的雾在乡下是很特别的,但即便在其他地方,也一样特别。
这个漂亮的男孩一站到岸边,望向无尽的海水和西沉的太阳时——太阳的红光把蓝雾染成了一片紫色——就看见了一幅有趣的画面:一个姑娘的头,远远地浮在海中。这是个迷惑人、诱引人的头。它在乳白色的浪花中左右摇摆,闪耀,微笑,眼睛的光芒直射向男孩心底。金发男孩浑身一颤,毫不犹豫地开始脱衣服。他丢下衣服,伸展一下筋骨,把从肩膀到大腿柔韧而结实的肌肉块都揉搓了一遍,接着漂亮地纵身一跃,钻进了水里。
“我五分钟之内就能追上这个姑娘。”他从冰冷的海水里钻出脑袋,调动起全身钢铁般的肌肉群在海中畅游起来,暗自思忖着。他铿锵有力的划水破开了沐浴在猩红色晚霞中的海浪。他不断地注视着这个脑袋。
不久他就想换成左侧游了,对此他感到有些懊恼。
“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道。“我一侧应该能坚持一个小时啊。”
确实,他已经游了一个小时了。然而,这个姑娘的脑袋还跟之前一样遥远。面朝着他摇摆着,微笑着,引诱他继续往前游。而男孩也在盯着这颗头颅,伸展肌肉奋力地游着。
夜幕降临,海面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男孩还想看看女孩的脑袋,他绝望地用尽浑身力气,向前游着。
夜晚就在男孩极度疲惫的游泳中过去了。
“我要追上她,否则我的人生会留下遗憾,”男孩总是这么说,他相信自己。
只是,黎明必然要来临。当黎明降临时,他绝望、虚弱地拍打着海浪。太阳的第一束光芒洒向海面时,他用力睁开眼,疯狂地在海面上搜寻姑娘脑袋的踪影。
哪儿都看不见姑娘的脑袋了。
他又回头寻找海岸,什么都看不见了:周围只有海水,浅绿色的海水。
男孩自嘲道:
“我错了。我追不上她,我的生命还是留下了遗憾!”
然后,他仰面躺了下去。
爷爷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春天来临时,他总是显得兴高采烈。他每天都带着孩童般的快乐,拄着拐杖去花园中散几次步。他轻轻抚摸吐着嫩芽的灌木,长久地注视老树,它们腐朽的根部蕴藏着的生命力,为树冠上的新芽提供了土地中肥沃而新鲜的养分。这时,老爷爷会在宽边帽檐下微微笑着,仿佛在说:
“是的,生命啊生命,如果人们睡眠沉稳,又子孙满堂,那么一切都美好极了。”
他从不考虑死亡,因为他自我感觉良好:他觉得生命的活力在身体里复苏了,根本不必考虑死亡。早上喝完咖啡、看完当地的报纸后,他从容地拿出散步的帽子,去花园欣赏美景。
那是五月一日,老爷爷最钟爱的鲜红的芍药率先绽放了。同样在这天,他的曾孙出生了。他满心欢喜地去赏花,良久不愿离去。
“我要把它摘下来,”他喃喃自语道,“带给小玛格丽特;我要去看看这个新妈妈和我的小曾孙儿。”
他掏出折刀,小心翼翼地要把这朵花割下来。割到一半时,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非常非常恶毒的事。于是,他吻了吻花,给枝条抛光,然后又用干净的尼龙绳将它们绑在一起。他整天都为自己的行为忐忑不安。虽然他以前也摘过花,但这次却让他觉得罪不可恕。每天早晨他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前去探望这朵可怜的小花,有时他甚至大声地乞求:
“请您不要生气,这一切都是偶然:您难道认为一个颤巍巍的老人会去谋杀吗。”
可芍药却没有复原,一切的补救措施都是枉然,白费心机。
一天早晨,花瓣和叶片一起从枯黄的枝条上纷纷落下。
这并不奇怪。同样的,第二年春天,老爷爷已经在地下安息,这也不足为奇。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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