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让-雅克的日子里,爱弥儿和苏菲曾经有过幸福的生活,育有一儿一女。然而不久后,在短短的几个月里,苏菲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最后,他们的女儿也夭折了。由于爱弥儿和苏菲一直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过着宁静的日子,突如其来的打击无法让苏菲承受,他们决定离开这个悲伤的地方,爱弥儿建议苏菲跟她的女友一起去巴黎,同她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在巴黎,夫妻两人都很快发生了变化,用爱弥儿的话说:“我活跃的想象力不再像从前那样只追逐苏菲了……我不再追逐她,我已经占有了她;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人大为逊色,而现在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人也同样美起来了。……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原来的活力,变得没有热情和力量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享受了这种乐趣又享受那种乐趣;我追逐一切,然而我也厌恶一切。”逐渐地,他变成了一个风流绅士,“我坦率的心,我的自由,我的欢乐,我的天职以及我的儿子、苏菲和你(指让-雅克),所有这些,在从前都激励着我的心灵,使我的生活达于至善,而现在,却逐渐同我分离了,从而使我自己也好像在背离自己了,在我消沉的心灵中只留下一种空虚和纷乱的感觉。最后,我什么也不爱了,或者说,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爱的了。”(中译本,747—748)
同样,苏菲因也被女友拉去参加各种社交活动而乱了心。她不再喜欢简单的生活,也不再与自己的丈夫那样亲近了。在巴黎的社交界有着这样一种风气,大家都觉得夫妻间的权利是无所谓的,只要每个人能够随己所愿,随性所致,反而能够使两人更加相爱;只要每个人彼此不受约束,反而能够互不干扰,自由自在。在这种风气的熏染下,苏菲经常变得很不耐烦,冷淡而焦虑,心肠很硬,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着温情。有一天,“她的语气、举动和神情突然一变,怒冲冲地把我猛然推开,用又忿恨又失望、令人害怕的目光看着我说:‘爱弥儿,住手,你要知道,我不再是你的了,我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同宿过了,已经怀孕了;你在我这一生都不能再接近我的身子了。’”(中译本,753)瞬间,爱弥儿有了一种死亡般的昏厥感,等他从昏迷中醒来,开始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惧怕:“啊,谁能够分析和解释这羞愧、爱、忿怒、悔恨、温情、嫉妒和极度的失望使我同时产生的错综复杂的心情?”爱弥儿突然间掉进了深渊里,心中瞬间产生了彻底的怀疑:“多么可悲的结局!愚蠢的人啊,你在追逐什么幻影?爱情、荣誉、忠诚和美德,你们在什么地方?高尚的苏菲竟然是一个无耻的女人!”(中译本,754)
卢梭是残酷的,因为爱弥儿的这一悲苦的结局,使他在《爱弥儿》中用近千页的篇幅建筑而成的自然教育的大厦顷刻倒塌!
使他按照自然秩序的神圣要求培育而成的自由人,到了巴黎这个虚荣之地,便瞬间沦落成了奴隶!使他用爱情的自然法所确立的两性间的情感关联和道德责任,也突然间因变成了两个陌生人间的关系!
然而,卢梭却是最真实的,如同司汤达所说,这是一种“残酷的真实”,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残酷的真实。
卢梭因真实而亲切,他通过严肃刻画现实的残酷性,而践行着他不同于以往那种仅仅从理性观念出发的抽象哲学。即便是《爱弥儿》严格沿着自然秩序的法则所确立的三重自由的展开和获得,也时刻面临着社会现实条件的极端限制。卢梭,这位通晓神意的通灵者,用他对人性的全面而深刻的洞见,对让爱弥儿能够成为真正的自由人所实践的艰苦的教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补篇部分似乎正是对正文部分的一个极大的反讽,卢梭几乎在他的所有著作中极力反抗的那种虚荣且虚伪的资产者的生活,似乎不费吹灰之力,瞬间倾倒了他思想的根基,获得完胜。
事实上,爱弥儿在失去了妻子、孩子和朋友,甚至失去了与同胞的所有联系时,他陷入了道德生活的极端困境之中。他害怕周围的一切……他丧失了观察、比较和思考的能力,对一切事物都无法做出判断……他竭力折磨自己的身体,疯狂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他一听到有人提到苏菲的名字,就当着众人大声尖叫……他怀着羞愧和怯懦的心情亲吻着苏菲的门槛,随后又胆怯地离开她的房间,决心永不再回来……他无法克服他的情绪,完全屈从于刹那间出现的激烈反应,
他原来经由让-雅克精心培养起来的意志力、理解力和判断力以及道德意识中的那种对于自身的节制力突然间荡然无存,彻底成为了一个空无内容的死了的存在
:“我再也不是昨天的那个样子了,或者说得确切些,我再也不存在了;我感到悲哀的,正是这种真正的死亡。”(中译本,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