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剔透的石榴籽
中秋到寒露，家里不曾断过石榴。即便它让味蕾有些甜腻，但过了这段时候，虽然也能吃到，总觉不合时宜。在我一贯的记忆里，石榴就是属于秋天的，它总和中秋的明月与团圆一起出现。缺少一位家人，团圆节便有缺憾，而桌案上若没有石榴，似乎也不能算真的圆满。及至寒露，天地间开始萧瑟，石榴反倒格外灼灼起来，剥落一把赤红小晶珠，噙在口中轻轻一咬，一秋的丰沛一下子迸射出来。
石榴果是好果，石榴花是好花，石榴树是佳木。昔日江郎才尽之前，曾作《石榴颂》，热烈地颂扬这种佳木：“美木艳树，谁望谁待？缥叶翠萼，红华绛采。炤烈泉石，芬披山海。奇丽不移，霜雪空改。”花朵灿烂，果实更令人惊喜，像是终将与人的珍宝，被包裹在斑驳的浑圆与谢后的微放间。石榴，像一位火热活泼的美人。
石榴千年来一直为国人所爱，但中国却并不是它的故乡。石榴又称“安石榴”，古籍中记载此名由来：“（石榴）本出涂林安石国，汉张骞使西域，得其种以归，故名安石榴。”原来它是西域远客，是张骞万里迢迢地带它回来。好在它半点不娇气的，一点没有水土不服，又极好繁衍，种子落地便生根，折枝一插即活，几代之后，天下处处可见。
橘红色的石榴花 图源摄图网
石榴在夏日开花，这时节繁盛，花色也明艳，容易让人联想起少女丹红的面颊，所以石榴也得了一个“丹若”的美名。“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轻易就迷了人的眼。少时读《红楼梦》，当中有元妃判词，词中开在这个女子身畔的，正是榴花：“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元春伴随着贾府最鲜花着锦的时节，而夏时节的榴花开处，是已然长结实了的生机与烈火灼烧般的繁茂，正如元妃省亲时带给贾府的煊赫印象。石榴花有大红、粉红、黄与白四色，有番花榴、四季榴、火石榴等各类，还有单瓣、重台瓣、千瓣红、千瓣白与千瓣粉红等各状，我不曾见过这许多花样，但开在元春宫中的，一定是我们素日最常见的红色榴花。榴树浓重的赤掺着盛夏阳光的金黄，糅合出一眼手舞足蹈的大红。古代姑娘们心爱的“石榴裙”，也是这染着大红颜色的裙子，毕竟其它如白、黄之类的颜色，是绝对染不出“桃花马上石榴裙”的明丽来的。
石榴不与春花争艳，入夏后才开始前赴后继地盛开，一直绵延到中秋还零星可见。石榴花分雌雄双性，雄花只开不结果，雌花会结实，所以初开时基部就如女子怀孕般膨起，花越开越小，果实则越涨越大，最终取而代之。而即便已成熟采摘，石榴果上也依然保有着花萼张开的形态，像在保留它的来处，延续它于风中盛放的记忆。
齐白石 《石榴蜜蜂》
石榴果的美貌，在它斑驳的皮被剥开，剔透的果肉一下子出现在人面前时达到了极致。一粒粒的像连缀的淡红色琥珀，一滴滴的像初酿却倾倒了的酒，淡黄薄膜隔开的像一个个蜂房。北宋梅尧臣有诗：“安榴若拳石，中蕴丹砂粒。剖之珠满盘，不待鲛人泣。”赏心悦目的，看着就觉得好甜，舍不得吃。但还是要吃的，这“天下之奇树，九洲之名果”，如果光看不吃，同样也是暴殄天物。晋人曾有《安石榴赋》，对石榴不吝溢美之词：“华实并丽，滋味亦殊。商秋受气，收华敛实，千房同蒂，千子如一。缤纷磊落，垂光耀质，滋味浸液，馨香流溢。”这么极致的赞誉，几乎都要为之加冕水果之王了。且那优中还有优，异中还有异，像《酉阳杂俎》中的南诏石榴，《本草》中的水晶石榴，四时开花不歇的四季榴，源自海外树小实大的海榴……都是石榴中的异品，少有人能得见，但只作传说流传也好，你可以尽情想象它的滋味。
吃石榴，最适合在这由凉转冷的仲秋时节。眼下寒露已过，霜降未至，《月令集》中道：“寒露，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气温下降，空气干燥，人容易感冒，呼吸道上的诸多疾病也容易于此时滋生，这个时节，人体当需补充一些性温、味甘并且相对滋润的食物，而石榴恰好兼此三性，浸入肺肠之中，有生津止渴、固本止损的效用，于口干舌燥、腹泻出血、咽喉炎症等疾症都有益处。不过，石榴甜度高，且与西红柿、土豆等物性克，需小心注意，即便是平常人食用，也当适可而止。
小时候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剥石榴 图源摄图网
如今，一年四季吃石榴也不算什么罕事，可即便没有上述那些好处，也总是觉得石榴就属于眼下这个时节，其余时候就算它出现在果摊上，也是视而不见。加上一时的风物承载有一时的记忆，也牵连有一时的温情，轻易无法替代。小时候每次吃石榴，母亲都会亲手剥成一粒粒的，盛到白瓷碗中端到我们面前。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像样，但母亲从来如此，一点不觉得有哪里不合适。所以幼年时吃石榴的印象，都是直接莹润的一碗红晶珠子端到面前来，只需一勺挖下去，唇齿再稍稍用力，清甜就轻而易举地碎裂在口腔中。这甜蜜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以至于多年后，到了第一次需要自己亲手剥石榴的时候，我竟不知道要从何下手，最后居然粗暴的拿刀切开了事。再不是记忆中的晶莹悦目了，一瞬间汁水横流，淡红色琥珀珠子被拦腰而断，露出磨砂的微湿与惨白。那一刻真有种错的离谱的惊惶，忙不迭地赶紧把当中被切碎的珠子吞掉，将其它的小心剥落，终于见到记忆里的红晶珠子，才总算安下心来。
栏目策划：李翊
微信编辑：王小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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