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梅自打记事以来，就知道在饭桌上有个铁规矩，长辈先动筷。要先等爷爷斟满了两块钱一斤的散酒，爸爸嚼上几粒花生米，再悄悄看一眼妈妈得到安全的眼神之后，才敢伸手拿起自己的小碗蹲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吃饭。但因为年纪小嘴又馋，有一回家里添了一顿荤腥，谭小梅就忘了规矩，爬上椅子去够肉。爷爷的皮带就劈头盖脸地下来了，像在抽一只不知好歹偷嘴的畜牲，那个时候的谭小梅还不知道，她在爷爷的眼里和畜生也没什么两样。最后还是爸爸看不过去，一把把谭小梅捞过来，和爷爷嘀咕了一句什么“爸别生气，不过是......”后面听得模模糊糊，也没看清楚爸爸的表情。“爸爸真是大英雄！”谭小梅心里一边想，一边抱着头哭嚎着。
第二天语文课写作文，谭小梅端端正正地用只有一个指节长的旧铅笔在作业本上写：昨天爷爷打我，但是爸爸jiù了我，说“爸别生气，不过是个陪钱或。”我以后再也不敢吃“陪钱或”了，虽然很香，但是吃了就要挨打。谭小梅把作文拿回家给妈妈看，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又摸了摸肚子，两行眼泪就下来了。在谭小梅的记忆里，妈妈一直是个爱哭的女人，有时候无缘无故就会抱着她哭，不过最近哭得少了，听说弟弟就要来了，所以爷爷和爸爸最近看着都很和蔼，甚至爷爷还破天荒地塞给谭小梅一块钱叫她去买糖吃，还说“一定得好好对弟弟”。谭小梅缩着脑袋微微颤抖，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谭小梅七岁的时候，妈妈生了妹妹。但是不知怎的，妈妈只看了妹妹一眼就偏过头去，让小梅抱远些，接着吐出了一口积怨十余年的浊气，好似跟着瘪掉的肚皮一样泄了气，一瞬间又变成了爱哭的女人。妹妹，妹妹也很好啊！谭小梅把妹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第一次看见刚出生的小娃娃，浑身通红皮肤薄如蝉翼，仔细看都能瞧见脖颈子处的血管。妹妹的哭声惊天动地，谭小梅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东西可以在家里发出这么大的动静。爸爸急吼吼得搓着手跑过来，谭小梅好想笑，觉得他好像一只猴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挨了一巴掌。谭小梅被打蒙了，但是还不忘紧紧抱住怀里的妹妹，把刚刚爸爸扯开的盖在妹妹身上的布重新裹好，接着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词。“怎么又是赔钱货！你这个婊子是要我们家绝后吗！”妈妈的哭声终于遮掩不住，似饼干袋撕开了个口子，空气一样的哭声喷溅出来，像空气一样无人在意，也像空气一样有101帕压强，只不过是完全压在了妈妈自己的心上。原来赔钱货是不好的话，谭小梅后知后觉。
谭小梅十三岁的时候，妈妈失踪了。但是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像往常一样睡觉，吃饭，饭菜似乎也一改往昔，顿顿都是“陪钱或”，还有一个漂亮阿姨带了一个小男孩天天来家里吃饭。爷爷和爸爸居然可以露出那么高兴的神情。但即使等长辈先动筷之后，小梅也怕得不敢动，只能机械地重复“妈妈呢？”这一句话。爸爸转过头，眼珠子一动不动，脸上似笑非笑，像画书里的阎王：“妈妈和野男人跑了，小梅也用不着上学了，明天爸爸去城里给你找个好活儿，挣钱养活妹妹吧。”小梅心里隐隐有些害怕，低着头用蚊子声音问“那我能带着妹妹吗？”爸爸冷哼了一声，小梅当做他同意了。
第二天爸爸就把谭小梅送到了城里的一个小饭馆里，临走前摸摸她的头说：“以后这就是你家，有事没事都不要再回来了。”她一手拉着妹妹，一只手不停地揉搓洗得发黄的衣襟，心里有些欣喜，还有铺天盖地的悲伤，爸爸遗弃她们了。是因为漂亮阿姨吗？还是因为那个小男孩？谭小梅一颗眼泪还没来得及落地，就看不见爸爸的影子了。好在小饭馆的老板娘看起来是个好人，念在谭小梅年纪小还带着妹妹，把仓库收拾了一下给她们安身，白天小梅就跑来跑去给客人们端菜斟茶，晚上就用自己攒的一分一毛都买了课本教妹妹读书认字。“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有本事了挣大钱。别像姐一样，每天挣这块儿八毛，连累你一起和我吃苦。”谭小梅和妹妹说了一遍又一遍。
日子缓慢如爬虫，带着粘液爬过谭小梅的十八岁。这些年日子太过平顺，她时常觉得有些幸福得不真实，因为她手脚麻利，说话好听，老板娘很看重她，工钱从一开始的几毛几块变成了十几块。十几块，够给妹妹买好多本书，够姐妹俩每天吃白馒头。但也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比如有一天饭馆里来了乌泱泱一群人，有小孩子淘气想直接抓肉吃，谭小梅下意识按住了小孩的手摇摇头说：“长辈先动筷。”说完之后自己也愣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还是忘不了那个铁规矩。这时候主座的中年男人挑了挑眉，眼神贴着小梅转了几圈，像超市的扫描器在辨认条形码，迅速读取谭小梅的信息。接着从深棕色的长皮袄里摸出一张名片放进小梅胸前的口袋里，说了句“有需要的话就来找我。”谭小梅臊红了脸马上跑回仓库，她知道那大概是什么意思，抽出名片想撕了它，手上却一直没使劲，她想了想，还是把名片压在了枕头底下。她才用不到，反正再多挣几年，就能在旁边租个干净的住处了，但是万一好日子过了太久，坏日子要来了呢？反正留着不去自己也没损失。原本是句打趣自己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
谭小梅最终还是给男人打了电话，傍晚时分来了一辆小轿车接她。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自己居然有一天也能坐着这个黑玉一样娇贵的玩意，即使是像妃子一样坐着凤鸾春恩车去侍驾，说妃子也太抬举自己了，既没有八旗血统，也没有显赫家世。但是不行，她必须想些别的理由来掩饰这是场交易的赤裸现实。那男人长相还不错，人也温厚，大概自己从看见他第一眼就爱上他了吧，一定是的，不然为什么没有撕掉名片呢？谭小梅还没有编好理由，车子就停下了。男人等候许久，绅士地为她开了车门，牵她上楼吃饭。饭桌上好多好多“陪钱或”啊，男人笑着挤出了两条眼角皱纹，示意她可以动筷了，谭小梅又惊又乱，下意识缩起身子眼神挪开嗫嚅：“长辈......先动筷。”
天更暗了些，谭小梅拗不过男人喝了几杯花花绿绿的酒，在模模糊糊光影错乱里她似乎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尽管彩凤配老鸦，尽管胃里的酒和着心里的悲酵酸了几番。她想哭，喉管又好似被麻绳捆了，只能发出些闷闷呜呜的细腔。男人把谭小梅的头搂在怀里，一遍一遍摸着她的头和后背，摸小白兔就是这样。顷刻间谭小梅再也止不住心酸痛哭起来，把舌头喉咙心肝肺肠肚一股脑都哭呕出来，她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从未有人这样亲昵的搂抱着自己。她无法告诉男人自己和妹妹是被家人扔垃圾一样扔到了这里，在无数个漆黑孤独的夜，她一刻都不曾忘记落在自己身上的皮带，鞋印，碎瓷片，还有泔水。她无法告诉男人自己的妹妹好端端在街上玩平白被货车卷进了车底，满身血污躺在医院里而她全身家当只有二百六十三块七毛。她哭家庭，哭妹妹，哭下落不明的母亲，哭现在肮脏不堪试图美化这段不能称之为感情的感情。
次日，谭小梅揣着崭新的一万块钱把妹妹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由于拖得太久脑部损伤严重，妹妹今后很可能是植物人了。昨日的酒劲似乎一下子翻涌上来，谭小梅的五感霎时都被酒精堵住，只有一个念头拍打着她的脑门：无论如何，救妹妹。
谭小梅慢慢习惯每天饭馆医院这样两点一线的生活了，好似又回到了五年前，她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白天端菜斟茶，晚上照顾妹妹。只要看着妹妹的心跳在心电图上一下一下搏动，就能回忆起她出生的那一天石破天惊的生命力，她的心跳就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只要她的心还在跳，我就不会放弃。”谭小梅把这句话刻在了白灰墙的角落。
五个月后，谭小梅看着妹妹的心电图依旧，却流着眼泪拔掉了妹妹的呼吸机电源，接着在妹妹的床边自缢了。因为医生检查出十三岁的妹妹怀孕了。妹妹每天孤身一人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一尊玉娃娃，就在谭小梅忙于工作的白天，就在谭小梅还带着希望努力赚钱的每一天，被无处可寻的畜生凌辱也口不能言，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屈辱她承受了多久。
谭小梅和她母亲不太一样，她不是个爱哭的女人，凭着往日的直觉和记忆拐回饭馆仓库，把自己和妹妹的东西拾掇干净，然后丢在路边一把火烧了，她静静地看着那团火，火里似乎有妹妹哭泣的眼睛。她不能死在仓库，那里没有妹妹，也不能给一直照顾她的老板娘添麻烦，要是有人知道餐馆里死过人，还有谁敢来呀。谭小梅轻轻笑了笑，然后拿了一捆麻绳回到了妹妹的床边，孤零零地吊在天花板上，透过玻璃窗，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的每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