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应利
《红楼梦》第五十回中薛宝钗、贾宝玉和林黛玉各自出了一个谜语，但作者却没有给出谜底，因此，对于这三个谜语以及薛宝琴出的十个谜语的谜底的研究成了红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清代以来，一直都有很多红学家和红学爱好者在琢磨这些谜语的谜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人也是最近在阅读《西厢记》、《桃花扇》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了薛宝钗暖香坞谜语的可能的出处，因此不揣浅薄，感觉有必要把这一小发现写出来，供红学研究者批判。
一、薛宝钗暖香坞谜语的谜底及其依据考证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这是薛宝钗暖香坞谜语的谜面。这首谜语，研究者给出了不同的谜底，其中认为谜底是松塔的说法，总体认同度较高。但由于曹雪芹没有给出标准答案，提出谜底是松塔的解谜者也没有给出确切的论证过程，尤其是不能说明松塔与“半天风雨过”以及“梵铃声”有啥关系，因此，该谜底也一直备受质疑。
本人在阅读《西厢记》、《桃花扇》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了薛宝钗所作谜语谜面的文化源头，进而确认了该谜语的谜底确实是松塔。
《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有一首曲子，叫《驻马听》：
“法鼓金铙，二月春雷响殿角；钟声佛号，半天风雨洒松梢。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也没红娘报。我是馋眼脑，见他时要看个十分饱。”（这里选取的是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其它版本在个别文字上有不同表述，但无关于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这首曲子，跟薛宝钗的这个谜面关系密切，甚至可以直接说薛宝钗的这个谜面就是巧妙的化用了这首曲子。红学研究者应该都知道，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引用了不少《西厢记》中的句子，其中这首曲子中的“纱窗也没红娘报”一句，《红楼梦》第四十回林黛玉在玩骨牌游戏的时候还说过，说明曹雪芹肯定知道西厢记中的这个曲子。这个曲子中，跟薛宝钗谜语直接相关的一句是：“钟声佛号，半天风雨洒松梢。”该如何理解这句话中的“半天风雨”与“松梢”之间的关系呢？可能有些读者以为这是比喻，是说寺庙做道场的时候，钟声佛号像风雨一样沐浴着周围的松枝，这种理解是不准确的。其实，半天风雨洒松梢，这句话是描写我国古代佛教和道教做道场的时候的一种洒扫仪式。这种仪式，本人原本也不知道，是在读《桃花扇》的时候，通过《桃花扇》剧本的记载才对我国古代这种宗教仪式才有了大致的认识。
为了更好的理解这种仪式，我们一起来简单看看《桃花扇》第四十出《入道》的相关记载。该出戏中有一个曲子《喜迁莺》：
“净手洒松梢，清凉露千滴万点抛；三转九回坛边绕，浮尘热恼全浇。”
在这个曲子之前，《桃花扇》还记载了一系类舞台动作：
（见介）众位道长，我们社友俱已齐集了，就请法师老爷出来巡坛吧。（丑、小生向内介）铺设已毕，请法师更衣巡坛，行洒扫之仪。（内三鼓介）（杂扮四道士奏仙乐，丑、小生换法衣捧香炉，外金道冠、法衣，擎净盏，执松枝，巡坛洒扫介）
通过《桃花扇》中这段动作介绍，我们就能大概知道这个洒扫仪式了，就是用松枝蘸水在法坛上洒扫，其用意大概就是浇灭“浮尘热恼”。因此，从元代的《西厢记》到清朝的《桃花扇》，从佛教到道教，不管真实情况如何，至少在戏剧家的笔下，佛教和道教的洒扫仪式都跟松枝建立起文学上固定的关联。《西厢记》中把用松枝蘸水洒扫的动作，诗意为“半天风雨洒松梢”。而松枝与松塔之间的关系就不用多言了，松塔长在松枝上，松枝在蘸水的时候松塔也跟着一起蘸水。这样，曹雪芹巧妙的把《西厢记》中的“半天风雨洒松梢”化用成了薛宝钗制作的谜语中的“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综合看，薛宝钗制作的这首谜语，其中前面两句，“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取的是松塔的形。后面两句，“虽是半日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取得是松枝和松塔在宗教仪式中的功能，说的是松枝和松塔虽然总是被用在宗教的净洒仪式上，但作为一个没有感受力的物体，是完全没法听懂佛音的。外形与功用，巧妙结合起来，简直是浑然天成。这首谜语既能凸显曹雪芹对现实生活观察之精微，又能非常好地体现曹雪芹文学功底之深厚。可以确定该谜语的谜底是松塔无疑。
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先生认为薛宝钗的这个谜语来自于唐玄宗剑阁雨中闻铃典故。由于蔡先生是红学大家，对《红楼梦》诗词曲赋研究极深，因此，蔡先生的观点具有很大的学术影响力。蔡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一书中写到：
“宝钗的谜，前两句的寓意也许是说她为人处处精细，层层设谋，但能八面玲珑，不留痕迹。后两句当是借用唐明皇与杨贵妃死别后，于风雨之中闻铃感事，来说她与宝玉生离的。但小说中宝玉是主动弃宝钗出家，并无留恋之意，故以‘何曾闻得’反原意而用。”
唐玄宗雨中闻铃的故事讲的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逃离长安入蜀避难，行军至马嵬坡，遭遇将士哗变，唐玄宗被迫赐死杨贵妃，之后，行军至剑阁避雨时，风雨中因闻到屋檐铃声而不胜悲痛。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跟薛宝钗与贾宝玉的关系，缺乏可推知的共同性。唐玄宗与杨贵妃是十分恩爱的夫妻，而贾宝玉与薛宝钗虽是夫妻关系但爱的对象却是林黛玉；杨贵妃是被逼自尽，贾宝玉却是主动出家，两者也没有可比性；唐玄宗对于杨贵妃的死是负有责任的，而贾宝玉的出家与薛宝钗应该关系不大。更何况，唐玄宗听的铃声也并非佛教寺庙中出世的梵铃声，而是军事要塞剑阁的铃声。
因此，本文认为蔡义江先生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薛宝钗暖香坞谜语跟唐玄宗剑阁闻铃的故事应该没有关系，而是跟中国古代佛教和道教的宗教洒扫仪式有关。而这个谜语中的后两句，“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又是巧妙的化用了《西厢记》中的“钟声佛号，半日风雨洒松梢”。
二、薛宝钗暖香坞谜语三重作用
抛开思想性不说，《红楼梦》的艺术性实在是精彩绝伦。如此鸿篇巨著，几乎没有废话，甚至每个字都不可或缺。（不同版本之间往往一字之差，导致水平高低立判）不仅没有废话，而且经常一个情节扮演多重功能。这一点在薛宝钗暖香坞谜语上也明显的呈现出来。粗略分析，薛宝钗暖香坞谜语至少具有三重作用：
第一重作用就是丰富活跃小说情节的功能。以猜谜游戏来描写贾府人物的过节生活，真实自然，丰富了小说人物的节日生活，提升了小说的趣味性。
第二重作用是暗示薛宝钗的某些性格特征。《红楼梦》擅长运用各种双关的写作手法来暗示故事情节。比如第五回通过贾宝玉的梦游幻境，来暗示金陵十二钗等众多女性的命运；第二十二回通过制灯谜，再一次暗示贾府以及元春、迎春、探春和宝钗等人的命运。同样的，薛宝钗暖香坞谜语也体现了《红楼梦》经典的“注此而写彼”的艺术手法，表面看起来是在玩灯谜游戏，实际上是借助于游戏的形式来暗示薛宝钗的一些性格特征。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这两句应该是充分肯定了薛宝钗具有的众多优良品质，比如见多识广，才华横溢，自尊自重，举止得体，待人随和，生活朴素等等，这些品质很自然的体现在薛宝钗身上，没有矫揉造作之态。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应该是说出了薛宝钗性格中积极入世甚至执迷不悟的一面。《红楼梦》一开始就交待了薛宝钗有从娘胎里带出的热毒之症，靠服用冷香丸调理。作者明面上写的是薛宝钗的身体之病，实则是写薛宝钗对世俗之事过于热衷。至第五十回，用这首谜语再一次强化薛宝钗这一性格特征。到第七十回作柳絮词的时候，薛宝钗依然作出风格与众不同的“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估计在婚后也是如此。可见，薛宝钗性格中入世的一面是始终一贯的。
第三重作用是暗示了贾宝玉最终出家作和尚而薛宝钗守寡的结局。贾宝玉在跟林黛玉闹别扭的时候，二次说过如果林黛玉死了自己要做和尚。薛宝钗对于贾宝玉更喜欢林黛玉是非常清楚的，对于贾宝玉的执着和疯癫，他也是清楚的，但是，在经历了众多波折和风风雨雨后，最终她还是嫁给了贾宝玉，过于执着的性格使得她完全屏蔽了贾宝玉早就已经发出过的可能会出家作和尚的信号，不曾闻得梵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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