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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日常阅读15 | 陈侃理:受益最大的读书习惯就是耐心地慢慢读

三联学术通讯  · 公众号  ·  · 2018-08-07 08:57

正文

陈侃理对日常阅读的答卷,在专业学者中大概更具有代表性,比如他基本不读所谓的“新书”,专业外的阅读也很难说是与研究完全无关的。这样的回答应该更接近职业读书人晨昏用功的日常,毕竟我们的阅读疆界最终只属于个人。


这里特别推荐答卷后所附的文章《曹窋与汉初政治》。曹窋(zhu,音竹)是汉初名相曹参之子,《史记》和《汉书》关于曹窋平灭诸吕之乱的记载有一字之差,《史记》(宋版)多了一个“不”字,史学家们根据《汉书》的字句,把《史记》原文中的“不”字删去了(包括中华书局整理本)。陈侃理结合《史》《汉》中的其他证据,洞悉了此事中的是非曲折,曹窋不但是一开始诛杀吕产的关键人物,而且他个人立场的迅速转变也极有意味,原文中的“不”并没有错,由此可以揭示出汉初的军功集团面对刘、吕集团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选择。这篇文章不但示范了从字缝中看出字来的能力,而且堪称抓铁有痕的文献学功夫在古代史研究中的一次精彩演出。

作者在德尔斐

陈侃理,浙江海宁人,南京大学历史学学士,北京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为北京大学历史系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秦汉魏晋史、中国古代政治文化及出土文献,著有《儒学、数术与政治 : 灾异的政治文化史》。


15

我的日常阅读

陈侃理:受益最大的读书习惯就是耐心地慢慢读

三联学术通讯

最近在读的专业领域的新书,可否推荐一两种(近三年的书都算新书,我们想借此了解一下学科内的新消息)?

陈侃理

如果把专业领域定义为我的研究领域,那么很遗憾,我几乎不读新书。原因之一是现在发表渠道很多,新书出版之前往往就读过相关论文,对于作者的观点、方法有所了解。即便不了解作者,看一看书名、目录也大概知道要写什么。这些书一般是需要时再查阅,很少第一时间通读。

若放宽定义,比如限为历史学,那还是有不少在读的新书可以推荐,比如前几天刚刚看完的 《20世纪日本历史学》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作者永原庆二,是东京大学的日本中世史教授。书也以本国史领域为中心, 将学术与政治的互动作为主要线索,呈现了从明治末年的南北朝正统论,到战后的家永三郎教科书审查诉讼等一连串事件对历史学的影响,反映出学者如何艰难反思日本与亚洲邻国的关系,在世界历史中的位置,以及为何在西化、近代化和守护国民性之间的纠结中走向战争等等问题。 学界有人顺服皇国体制,激励民粹思潮,也有人始终保持着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而两端之间还活跃着众多真诚的探索者,让人感佩日本思想界的活跃。前不久读到东大中国思想史教授小岛毅写给女儿的日本史,纠偏中学的国史教育,正好可以配合着看。


三联学术通讯

涉猎所及的专业外的新书,可否也推荐一两种?

陈侃理

《费正清中国回忆录》 ,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费正清是北美中国研究兴起过程中的关键人物,他的回忆尤其能够反映区域研究如何随着二战在美国特别是哈佛大学建立起来。作者还谈到了对区域研究的定位,他说:“地区研究并不是什么拥有系统原理的新学科,它只是一项活动,一项由人来开展的活动。所以,只需要取得文科硕士学位就可以从事这项工作,而不需要博士学位。”



书中时常大段引用作者在中国时所写的书信和备忘录,保留了亲历者第一时间的现场观感,很有史料的价值。费正清记录1940年代在重庆担任美国外交官时与各方的交往。他对自私的蒋介石独裁政权包括蒋夫人感到厌恶,对留美归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寄以厚望却又因他们的软弱而失望。他谈到与共产党人的交谊,一面对激进主义心存疑虑,一面又深感旧中国的积弊非革命不能解救。费正清带着遗憾和困惑离开中国,当近30年后他终于有机会再度访华,眼前已经改天换地,又是另一番新的感受。


三联学术通讯

可有个人受益最大、常读常新的经典(一种或两种)?还请简短介绍介绍。

陈侃理

常读常新的书?那不就是——研究用到的史料……


三联学术通讯

比较常读哪些纸质刊物(专业或非专业均可,应为纸质版)?

陈侃理

没有。支持电子化。


三联学术通讯

可有纯为休闲的“读物”,比如小说、漫画、绘本、网络文学、微信公众号、电视剧或其他?请推荐一两位作者、或一两部作品(或公号),我们也试着拓宽阅读的疆界。

陈侃理

说休闲读物,太容易暴露恶趣味了。好吧。我喜欢看相机、电脑、手机之类的数码新品信息还有所谓“业界新闻”,说得好听一点是欣赏工业设计之美,质朴一点说么,是window shopping。当然,政经评论、英剧美剧之类的也都看看,太普通,就不说了。


三联学术通讯

可以的话,还望介绍一下个人受益最大的读书方法或读书习惯。

陈侃理

我读书很慢。好在古代史研究总是史料不足,所以,受益最大的读法就是耐心慢慢读吧。


对于专业以外的书,我喜欢在一段时间里围绕某个主题来读 ,特别是旅行前后集中地了解目的地的历史和文化,一边走一边感受、印证、想象,非常愉快。

曹窋与汉初政治

陈侃理

《汉书》记武帝以前之事,多承袭自《史记》。但今本《史》《汉》之间,时有异文。前人读史校书,往往志在消灭异文,定于一本。实则作者、时代不同,对历史的记忆和看法自然会产生差异。这些差异有时值得深究,引出对历史的新认识。比较《史》《汉》中的曹窋免官一事,探求记事不同的原因,就可以窥知,汉初的功臣集团在吕后、文帝之际的政变中有过一次影响深远的大分裂。

本文原载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编《田余庆先生九十华诞颂寿论文集》(中华书局2014年版)。收入公众号时有删略和修订。


曹窋是汉惠帝相国曹参之子。刘邦初起,曹参即以中涓从龙,其后“攻城略地,功最多”,唯因刘邦偏爱萧何,论功时最终屈居第二。曹窋出身显赫,在吕后、文帝之际政变中起过重要的作用,但其后却突然从载籍中消失。《史记·曹相国世家》载,曹窋“高后时为御史大夫,孝文帝立,免为侯”,此后便不再有任官的记录。


关于曹窋免官,《史记·张丞相列传》亦有记载:

以平阳侯曹窋为御史大夫。高后崩,不与大臣共诛吕禄等,免。

此事《汉书·任敖传》作:

平阳侯曹窋代敖为御史大夫。高后崩,与大臣共诛杀诸吕,后坐事免。

《史》、《汉》所记,明显有别。

《史记》南宋建安黄善夫刻本

《汉书》南宋初覆景祐本

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以为《史记》衍“不”字,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其说,中华书局点校本(1959年版及2013年修订精装本)遂据以删字,2014年修订的平装本补回“不”字,但仍出校援引梁说。前贤信从此说,自有其根据。他们注意到,《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载曹窋在诛杀吕产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没有理由说他不曾参与诛杀诸吕的事件。


不过,各家都忽略了:《史记》与《汉书》所称的诛杀对象是有区别的。《史记》称诛“吕禄等”,《汉书》则作“诸吕”。推敲文意,《史记》所谓“吕禄等”应该不包括吕产在内。案《吕太后本纪》所载“诸吕”,终吕后世,吕氏凡三王,而吕产最长,号吕王,为吕氏大宗,吕禄则是其从弟。吕后崩,以吕产为相国,官位亦在上将军吕禄之上。汉文帝封赏诛杀吕氏的功臣,诏书曰“吕产自置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将吕产列于吕禄之前,可以反映当时人对诸吕次第的认识。若举一人以代表诸吕,无疑应是吕产。《史记》不云“诛诸吕”,亦不云“诛吕产等”,而曰“诛吕禄等”,当有特殊的缘故。


吕氏世系简表(黄色为吕后崩时为王者)


考《吕太后本纪》,大臣诛诸吕事可以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吕后八年九月庚申日,大臣夺取北军,击杀吕产。此日旦时,曹窋见相国吕产议事,无意中听到郎中令贾寿来与吕产密谋,告知其派出平齐的灌婴已倒戈,与刘氏齐、楚王合纵,欲诛诸吕,并催促吕产迅速入宫发动政变。曹窋立即向丞相陈平、太尉周勃报告,使之得以先发制人,夺取北军。然而吕产仍掌握着南军,准备入宫劫持少帝,以制群臣。曹窋又将此谋告知陈平,乃受命联络卫尉,令其阻止吕产入殿。此时吕产不知吕禄已弃北军,率领南军突入未央宫,因卫尉阻拦,只能在殿外徘徊。曹窋见状,恐不能胜产,又驰告周勃。周勃遣朱虚侯刘章入宫击产,日晡时,因天风大起,吕氏兵乱,才得以诛杀吕产。透过《史记》的叙述,至今仍可想见这一日之间如何腥风血雨。其中,曹窋果断报告吕氏密谋,使周勃得以先发制人,然后又奔走驰告,在劝说卫尉和召唤援兵两个重要环节起了关键作用。可以说,此役曹窋充分表现出他的果决识断和对刘氏的忠诚,立下大功。


吕产是吕氏的宗族领袖,也是族中最难对付的人。周勃遣刘章入宫时,因担心无法取胜,不敢公开声讨诸吕,只明令刘章保卫少帝,给自己留有后路。刘章诛吕产后说:“所患独吕产,今已诛,天下定矣。”可见吕产之死的转折意义。


此后,诛诸吕便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刘氏天下的危险已经解除,吕氏失去招架之功,只能任人宰割,剩下的问题就是善后,包括处置吕氏宗族和吕后所立的少帝。《史记·吕太后本纪》载,周勃得知吕产的死讯后,“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次日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嬃(吕后妹,樊哙妻),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偃(吕后外孙)”。随后,大臣密谋,诬称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惠帝子,废而改立代王刘恒(后来的文帝),遂又诛灭包括少帝在内的惠帝诸子。


在这些事情的记载中,第一阶段中极为活跃的曹窋,却不见踪影。


吕禄等人死后,曹窋很快就被免官。《史记·曹相国世家》记载曹窋免官在文帝立后,但据《孝文本纪》,文帝至长安时,御史大夫已是张苍。文帝至长安在己酉日,距诛吕产之庚申日仅四十九天。而张苍任御史大夫前在寿春(今安徽寿县)为淮南相,从任命发出至张苍到任,时间应不少于二十天。也就是说,从诛吕产至曹窋被免去御史大夫,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汉书·任敖传》云曹窋“坐事免”。根据班固的说法,曹窋“与大臣共诛杀诸吕”,立有大功,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在此后的短短一月内被免职,实在令人费解。更蹊跷的是,曹窋死于文帝后元三年(前161),距吕后八年尚有近二十年,其间曹窋竟没有任何任官的记录。这与他的身份以及汉初的习惯很不符合,或许从另一个方面暗示,导致曹窋免职的绝非寻常之事。


再来看《史记·张丞相列传》记载曹窋“不与大臣共诛吕禄等,免”,事实上已经说明免官的原因。《史记》说被诛者是“吕禄等”而不曰“诸吕”,是有意将吕产排除在外。《史记》暗示,大臣诛杀吕禄等人,曹窋并没有参与。“与”在古汉语中还从“参与”引申出“赞许”之义。此处亦可解作后者。曹窋不仅没有参与诛杀吕禄等,而且不赞成乃至反对周勃等大臣的决策。这个立场,让他迅速被免职。


吕产死后,刘氏统治的威胁解除了。但对于执事大臣们来说,艰难的政治抉择才刚刚开始。接下来,他们不仅要把握政权的走向,还要为自身的利益和安全慎重考虑。从吕产死到迎立文帝的短短数十天内,大臣们做出了若干极为重要的决定,其间一定有分歧、争论、妥协和交换。事涉废立,极度敏感,史文的记载简略而模糊,只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其中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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