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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 | 刘震云北大毕业典礼演讲:我们民族最缺的就是笨人

军转在线  · 公众号  · 西藏  · 2017-07-11 23:18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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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在2017年7月1日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2017届毕业典礼上,著名作家、北大校友刘震云的嘉宾致辞。

刘震云说:

同学是通往世界的一张特别有效的通行证。

什么叫先驱者呢?当几万万同胞还生活在当下的时候,他们在思考这个民族的未来,为了自己的理想、不切实际的理想,甚至贡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每一个知识分子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更多的知识分子像更多的探照灯一样,要照亮这个民族的未来。如果这些探照灯全部都熄灭了,这个民族的前方是黑暗的。

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缺的就是笨人。


演讲全文:

感谢各位教授和姚洋院长,让我有机会能够回到母校,回到百年讲堂。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它好像是大饭堂,我记得当时每一个北大的同学总会提一个饭袋,饭袋是用羊肚子手巾缝成的。我记得我提了四年饭袋,但是我不记得我洗过那个饭袋。当时大食堂的菜有四个阶级,一个阶级是炒土豆丝、炒洋白菜、炒萝卜丝,这是五分钱的。第二阶级是鸡蛋西红柿、锅塌豆腐,这是一毛钱的。一毛五的才是有肉的,鱼香肉丝、宫煲鸡丁;两毛钱的有回锅肉、红烧肉,还有四喜丸子。我是一个农村孩子,一毛五以上的菜,我在北大四年从来没有接触过,跟它们不熟。我最爱吃的菜是锅塌豆腐,不是肉菜,但是豆腐被炸过,油水比较大,拌米饭!人生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在大食堂最大的惊喜不是你排队买到了锅塌豆腐,而是当你排到的时候你是最后一个买锅塌豆腐的。因为到最后了,盆里边汤汤水水,大厨一下子都倒入我的盘子里。最悲催的是你前一个同学有锅塌豆腐,到你没有了。他买到锅塌豆腐之后就会看你一眼,这已经到了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他)庆幸之余有些幸灾乐祸。

最大的奇迹在我身上发生过。等排到我的时候,前面的同学就剩了一份,但这个同学思索了一下,“就剩了最后一份的锅塌豆腐,它一定特别的凉,我改主意了,我想吃鱼香肉丝”,这个锅塌豆腐又到了我的饭盆里。当我吃到锅塌豆腐的时候,我问了一下改吃鱼香肉丝的同学,我说你是哪个系的师兄?他说他是经济系。经济系不就是我们国发院的前身吗?滴水知恩,当涌泉相报!

我的意思是你跟母校的关系不是你在母校的时候,而是你离开母校的时候,再想起锅塌豆腐的时候,当你十年之后再路过我们北大的时候,再来到百年讲堂的时候。在母校参加这种场合我有过三次,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2013年新生入学的时候,在未名湖旁边的大操场,有一万多名新生,还有中文系百年校庆的时候,还有就是今天——我们国发院有983名同学毕业的时候。入学和毕业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入学是相聚,毕业是分别。自古人生伤离别,但是我还是祝贺983名同学毕业,它使我从今天开始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又多了983名我的同学。

我这几年最深的体会,同学是通往世界的一张特别有效的通行证,不管到哪一个国家,不管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上来他告诉我:师兄,我也是北大的。同学能够把从陌生到熟悉的时间极大的缩短,因为你马上可以谈论一下北大相同的老师,和北大的锅塌豆腐。

2015年,法国在里昂有个作家的圆桌会议,我参加。在那里,我又碰到一位同学。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喷泉特别的出名,就是雕刻自由女神的法国雕塑家做的,这个喷泉只有几匹马,往不同的方向拉,我看到这个雕塑喷水的时候想起了商鞅。

我的同学对我说,师兄你在生活中不能上当,我说不能上什么当?他说如果有人请你到外面吃饭,一定不是你的同学。我说,应该到哪里吃饭呢?他说到家里。他说,如果到家里他请你吃牛排也一定是不是你的同学。我说,应该吃什么?他说包饺子。接着我就到这个同学家里包饺子。

为什么说这个同学呢?因为他是我们国发院MBA毕业的,目前在里昂当教授。这个同学他的家在里昂的郊区,就在河的旁边,我去他家吃饺子,他首先带我到地上看看,说你看我这个小别墅,你看我的车子,你看我的法国女朋友。接着他又带我到他们家地下看看,有一个酒窖,镇窖之宝是1985年的三瓶拉菲红酒,他说:师兄,1985年到2015年是30年,人生有几个30年?今天我们把三瓶拉菲喝了!我说,且慢!我说今天如果喝了,你明天后悔怎么办?他说,有好酒不让同学喝,让谁喝呢?如果不让同学喝,要好酒有什么用呢?他上升到了哲学层次。

我也热血沸腾了,说:喝!就着饺子!我还没怎么样,他喝多了。喝多了之后就开始给我讲现代金融学理论,讲外汇市场,讲股票市场,讲现代金融学理论在企业的运用,我一句没听懂,但是拉菲真不错!我的意思是——同学,当你在学校是同学的时候,你并不知道什么是同学,一离开学校再重逢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同学。什么叫同学?当他说一晚上话,你一句都听不懂的时候,你还跟他聊一晚上,(这叫同学!)

刚才姚洋院长和张维迎教授做了一个特别好的发言,因为他谈到了你们的母校,我的母校——北大是谁,北大是什么人。一代一代的北大人认同,这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开创地。这里产生了严复、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等人,蔡先生提出的办学方针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些人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高矮胖瘦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是民族的先驱者。

什么叫先驱者呢? 当几万万同胞还生活在当下的时候,他们在思考这个民族的未来,为了自己的理想,不切实际的理想,甚至他们贡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黑暗中没有火炬,我只有燃烧自己,我以我血荐轩辕,哪怕他知道几万万同胞会蘸着他的血来吃馒头,这是我们北大的慈悲。

这就牵扯到知识分子存在的必要性。 为什么人类需要知识分子?刚才张维迎教授做了一个特别好的阐述。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除了要考虑这个民族的过去、当下,最重要的是考虑未来。每一个知识分子的眼睛也像探照灯一样,更多的知识分子像更多的探照灯一样,要照亮这个民族的未来。如果这些探照灯全部都熄灭了,这个民族的前方是黑暗的,用孙中山先生的话,“这个民族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们的校徽是鲁迅先生设计的,鲁迅先生在北大讲过话。读鲁迅先生的作品读来读去,我读出了三个人。一个是我们的父亲阿Q。阿Q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最大的特点就是没老婆,出门就挨打。出门挨打不叫受欺负,但是你的智商被欺负了而不自知,你又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就跟着这个父亲受欺负。

他还塑造了一个特别好的母亲的形象,就是祥林嫂。祥林嫂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没丈夫。一个孩子还被老虎吃了,她一辈子的工作要把她的悲剧讲成喜剧。

另外鲁迅先生还塑造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就是孔乙己,孔乙己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是腿被打断了。如果知识分子的腿被打断了,他看到的远处,比平常人还要近。那我知道这个民族的知识分子出现像姚洋院长讲的这个民族的现状,一点都不奇怪。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应该是我们北大人捍卫这个民族的生命。所以大家应该知道,我们的母校是谁,我们的老师是谁。我参加过一次毕业典礼,我觉得今天我听到的姚院长和张教授的发言,是最有质量的临别嘱托。

另外大家毕业以后是从一所大学到另外一所大学,从一本书到另外一本书,我觉得大家最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民族最缺什么。 这个民族不缺人,不缺钱,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最有钱,我觉得这个说法是最欺负人的。如果14个人有10块钱,另外两个人有9块钱,以我们国发院现代经济学的理论去衡量,到底谁有钱?我们的马路头一年修,第二年就挖开看一看;我们的大桥,很多寿命不会超过30年。一下雨,我们的城市就淹了。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特别缺远见,远见对我们这个民族如大旱之望云霓,如雾霾之望大风。

大家开始在另外一个大学起步的时候,有两句话你千万不要相信。一个是“世界上是不可以投机的”,千万别信,世界是可以投机的;另外一句话,“世界上是没有近路可走的”,这句话不成立,世界上是有近路可走的。投机分子走近路,因此成功的人起码占80%,但主要的区别是:他们得到的利益只是对于他们自己,是你做这些事情,只对你自己好。刚才张维迎教授列举了好多的数字,民族之间的对比,他讲的话希望你们牢记:要做笨人。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缺的就是笨人。

我在北大有很多特别好的导师,我在另外一个学校也有两个特别好的导师。

一个是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村妇女,她不识字,她1900年出生,1995年去世,活了95年。她在方圆几十里都是个明星,如果她要演电影就是安吉丽娜·朱莉,如果踢足球就是梅西,如果打篮球就是杜兰特,如果跑百米就是博尔特。但是她一辈子都在这里。她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六。我们黄河边三里路长的麦趟子,她割麦子是速度最快的,当她把麦子从这头割到那头的时候,一米七八的大汉也比不过她。

当她晚年的时候,我跟她有一次炉边谈话。我说你为什么割的比别人快?她说我割的不比任何人快,只是三里路长的麦堂子,我只要扎下腰,我从来不直腰,因为你想直1次腰的时候,你就会想直第10次、第200次,我无非是在别人直腰的时候割的比别人更快一点。

我有个舅舅,是一个木匠,他小时候种过天花,脸上有一些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刘麻子。刘麻子做的箱子在周围40里卖得最好,所以渐渐我们周边就没有木匠了,就剩刘麻子一个人了。所有的木匠说刘麻子这个人毒,所有的顾客都说他做的箱子柜子特别好。

他晚年的时候我跟他有一个炉边谈话。 我说:你的同行说你毒,你的顾客说你好,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说别人说你毒、说你好,并不能使你成为一个好木匠,唯一使我能成为好木匠的是:别人打一个箱子花三天时间,我花六天时间,我比他做得更好;接着他又说,你只花六天时间还不是一个好的木匠,他说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做木匠,我特别喜欢闻做木匠活刨出来的刨子花的味道;他又说只是喜欢做木匠活,也当不好木匠,有时候我当木匠的时候会有恍惚的时候,就是当我看到一棵树,我看到如果它是一个松木,是一个柏木,是楠木,这要是给哪家姑娘出嫁的手打个箱子该多好;如果它是一棵杨树,杨树是最不成材的,只能打个小板凳。我觉得他已经到达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境界,他虽然不是北大哲学系的,但是他到达了哲学系毕业的水平。

我开车路过我们民族的马路,我们民族的马路两边基本上大家会看到都是杨树。为什么?因为杨树长得快。但是你要到其他的国家,像欧洲、北美其他的发达国家,路两旁全是松树、椴树、楠树、橡树、白蜡,树的质量的对比能够代表一个民族的心态。

所以最后我送在座的师妹和师弟两句话。一句是种树要种松树,做人要做刘麻子;(另一句是)举起你们手里的探照灯,照亮我外祖母没功夫直腰的麦田。

最重要的事忘了,记得下次见面的时候请我吃饺子,谢谢。

(张彤整理,未经演讲人本人审阅)


【延伸阅读】


塔铺

文|刘震云







九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用爹的话讲,在外四年,白混了:既没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上钻出些密麻的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可话说回来,家里也没啥大变化。只是两个弟弟突然蹿得跟我一般高,满脸粉刺,浑身充满儿马的气息。夜里睡觉,爹房里传来叹气声,三个五尺五高的儿子,一下子都到了向他要媳妇的年龄,是够他喝一壶的。那是一九七八年,社会上刚兴高考的第二年,我便想去碰碰运气。爹不同意,说:“兵没当好,学就能考上了?再说……”再说到镇上的中学复习功课,得先交一百元复习费。娘却支持我的想法:“要是万一……”

爹问:“你来时带了多少复员费?”

我答:“一百五。”

爹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随你折腾去吧。就你那钱,家里也不要你的,也不给你添。考上了,是你的福气;考不上,也省得落你的埋怨。”

就这样,我来到镇上中学,进了复习班,准备考大学。

复习班,是学校专门为社会上大龄青年考大学办的。进复习班一看,许多人都认识,有的还是四年前中学时的同学,经过一番社会的颠沛流离,现在又聚到了一起。同学相见,倒很亲热。只有一少部分年龄小的,是七七年应届生没考上又留下复习的。老师把这些人招呼到一块,蹲在操场上开了个短会,看看各人的铺盖卷、馍袋,这个复习班就算成立了。轮到复习班需要一个班长,替大家收收作业、管管纪律什么的,老师的眼睛找到我,说我在部队上当过副班长,便让我干。我忙向老师解释,说在部队干的是饲养班,整天尽喂猪,老师不在意地挥挥手:“凑合了,凑合了……”

接着是分宿舍。男同学一个大房间,女同学一个大房间,还有一个小房间归班长住。由于来复习的人太多,班长的房间也加进去三个人。宿舍分过,大家一齐到旁边生产队的场院上抱麦秸,回来打地铺,铺铺盖卷。男同学宿舍里,为争墙角还吵了架。小房间里,由于我是班长,大家自动把墙角让给了我。到晚上睡觉时,四个人便全熟了。三十多岁的王全,和我曾是中学同学,当年脑筋最笨、功课最差的,现在也不知犯了哪根神经,也来跟着复习。另一个长得挺矮的青年,乳名叫“磨桌”(豫北土话,形容极矮的人),腰里扎一根宽边皮带。还有一个长得挺帅的小伙子,绰号叫“耗子”。

大家钻了被窝。由于新聚到一起,都兴奋得睡不着。于是谈各人复习的动机,王全说:他本不想来凑热闹,都有老婆的人了,还拉扯着俩孩子,上个什么学?可看到地方上风气恁坏,贪官污吏尽吃小鸡,便想来复习,将来一旦考中,放个州府县官啥的,也来治治这些人。“磨桌”说:他不想当官,只是不想割麦子,毒日头底下割来割去,把人整个贼死!小白脸“耗子”手捧一本什么卷毛脏书,凑着铺头的煤油灯看,告诉我们:他是干部子弟(父亲在公社当民政),喜爱文学,不喜欢数理化,本不愿来复习,是父亲逼来的;不过来也好,他追的一个小姑娘悦悦(就是今天操场上最漂亮的那个,辫子上扎蝴蝶结的那个),也来复习,他也跟着来了;这大半年时间,学考上考不上另说,恋爱可一定要谈成!最后轮到我,我说:假如我象王全那样有了老婆,我不来复习,假如我象“耗子”那样正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也不来复习,正是一无所有,才来复习。

说完这些话,大家作了总结,还数王全的动机高尚,接着便睡了。临入梦又说,醒来便是新生活的开始啦。







这所中学的所在镇叫塔铺。镇名的由来,是因为镇后村西土坛上,竖着一座歪歪扭扭的砖塔。塔有七层,无顶,说是一位神仙云游至此,无意间袖子拂着塔顶拂掉了。站在无顶的塔头上看四方,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可惜大家都没这心思。学校在塔下边,无院墙,紧靠西边就是玉米地,玉米地西边是条小河。许多男生半夜起来解手,就对着庄稼乱滋。

开学头一天,上语文课。“当当”一阵钟响,教室安静下来。旧桌的“耗子”捣捣我的胳膊,指出哪位是他的女朋友悦悦。悦悦坐在第二排,辫子上扎着蝴蝶结,小脸红扑扑的,果然漂亮。

“耗子”又让我想法把他和女朋友调到一张桌子上,我点点头。这时老师走上讲台。老师叫马中,四十多岁,胡瓜脸,大家都知道他,出名的小心眼,爱挖苦人。他走上讲台,没有说话,先用两分钟时间仔细打量台下每一位同学。当看到前排坐的是去年没考上的应届生,又留下复习,便点着胡瓜脸,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一笑,道:

“好,好,又来了,又坐在了这里。列位去年没考中,照顾了我今年的饭碗,以后还望列位多多关照。”

接着双手抱拳,向四方举了举。让人哭笑不得。虽然挖苦的是那帮小弟兄,我们全体都跟着倒霉。接着仍不讲课,让我拿出花名册点名。每点一个名,同学答一声“到”,马中点一下头。点完名,马中作了总结:“名字起得都不错。”然后才开讲,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黔之驴。”这时“耗子”逞能,自恃文学功底好,想露一鼻子,大声念道:“今之驴”。下边一阵哄笑。我看到悦悦红了脸,知道他们真在恋爱。这时王全又提意见,说没有课本,没有复习资料,马中发了火:“那你们带没带奶妈?”教室才安静下来,让马中拖着长音讲“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课讲到虎驴相斗,教室后边传来鼾声。马中又不讲了,循声寻人。大家的眼睛都跟着他的脚步走,发现是坐在后边的“磨桌”伏在水泥板上睡着了。大家以为马中又要发火,马中却泰然站在“磨桌”跟前,看着他睡。“磨桌”猛然惊醒,像受惊的兔子,瞪着惺忪的红眼睛看着老师,很不好意思。马中弯腰站到他面前,这时竟安慰他:

“睡吧,睡吧,好好睡。毛主席说过,课讲得不好,允许学生睡觉。”接着,一挺身,“当然,故而,你有睡觉的自由,我也有不讲的自由。我承认,我水平低,配不上列位,我不讲,我不讲还不行吗!”

接着返回讲台,把教案课本夹在胳肢窝下,气冲冲走了。


教室炸了窝。有起哄的,有笑的,有埋怨“磨桌”的。“磨桌”扯着脸解释,他有一个毛病,换一个新地方,得三天睡不着觉,昨天一夜没睡着,就困了。“耗子”说:“你穷毛病还不少!”大家又起哄。我站起来维持秩序,没一个人听。

这时我发现,乱哄哄的教室里,惟有一个人没有参加捣乱,趴在水泥板上认真学习。她是个女生,和悦悦同桌,二十一二年纪,剪发头,对襟红夹袄,正和尚入定一般,看着眼前的书凝神细声诵读课文。我不禁敬佩,满坑蛤蟆叫,就这一个是好学生。

中午吃饭时,“磨桌”情绪很不好,从家中带来的馍袋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还没啃完。到了傍晚,竟在宿舍里.扑到地铺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劝他,不听。在旁边伏着身子写什么的“耗子”发了火:“你别他妈在这号丧好不好,我可正写情书呢!”没想到“磨桌”越发收不住,索性大放悲声,号哭起来。我劝劝没结果,只好走出宿舍,信步走向学校西边的玉米地。出了玉米地,来到河边。

河边落日将尽,一小束水流,被晚霞染得血红,一声不响慢慢淌着。远处河滩上,有一农家姑娘在用筢子收草。我想着自己二十六七年纪,还和这帮孩子厮混,实在没有意思。可想想偌大世界,两拳空空,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叹息一声,便往回走。只见那收草姑娘已将一大堆干草收起。仔细一打量,不禁吃了一惊,这姑娘竟是课堂上那独自埋头背书的女同学。我便走过去,打一声招呼。见她五短身材,胖胖的,但脸蛋红中透白,倒也十分耐看。我说她今天课堂表现不错,她不语。又问为什么割草,她脸蛋通红,说家中困难,爹多病,下有二弟一妹,只好割草卖钱,维持学费。我叹息一声,说不容易。她看我一眼,说:

“现在好多了呢。以前家里更不容易。记得有一年,我才十五,跟爹到焦作拉煤。那是年关,到了焦作,车胎放了炮,等找人修好车,已是半夜。我们父女在路上拉车,听到附近村里人放炮过年,心里才不是滋味。现在又来上学,总得好好用心,才对得起大人……”

听了她的话,我默默点点头,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

晚上回到宿舍,“磨桌”已不再哭,在悄悄整理着什么东西。“耗子”就着煤油灯头,又在看那本卷毛脏书,嘴里哼着小曲,估计情书已经发出。这时王全急急忙忙进来,说到处找我找不见。我问什么事,他说我爹来了,来给我送馍,没等上我,便赶夜路回去了。接着把他铺上的一个馍袋交给我,我打开馍袋一看,里面竟是几个麦面卷子。这卷子,在家里过年才吃。我不禁心头一热,又想起河边那个女同学,问王全那人是谁,王全说他认识,是郭村的,叫李爱莲,家里特穷,爹是个酒鬼;为来复习,和爹吵了三架。我默默点点头。这时“耗子”搀和进来:

“怎么,班长看上那丫头了?那就赶紧!我这本书是《情书大全》,可以借你看看。干吧,伙计,抓住机会——过这村没这店儿了,误了这包子可没这馅儿了……”

我愤怒地将馍袋向他头上砸去:“去你妈的!……”

全宿舍的人都吃了一惊。正在沮丧的“磨桌”也抬起头,瞪圆小眼睛,吃惊地看着我。







冬天了。教室四处透风,宿舍四处透风。一天到晚,冷得没个存身的地方。不巧又下了一场雪,雪后结冰,天气更冷,夜里睡觉,半夜常常被冻醒。我们宿舍四人.只好将被子合成两床,两人钻一个被窝,分两头睡,叫“打老腾”。教室无火。晚上每人点一个小油灯,趴在水泥板上复习功课。寒风透过墙缝吹来,众灯头乱晃。一排排同学袖着手缩在灯下,影影绰绰,活象庙里的小鬼。隔窗往外看,那座黑黝黝的秃塔在寒风中抖动,似要马上塌下。班里兴起流感,咳嗽声此起彼伏。前排的两个小弟兄终于病倒,发高烧说胡话,只好退学,由家长领回去。

这时我和李爱莲同桌。那是“耗子”提出要和女朋友悦悦同桌,才这样调换的。见天在一起,我们多了些相互了解。我给她讲当兵,在部队里如何喂猪,她给我讲小时候自己爬榆树,一早晨爬了八棵,采榆钱回家做饭。家里妈挺善良,爹脾气不好,爱喝酒,喝醉酒就打人。妈妈怀孕,他还一脚把她从土坡上踢下去,打了几个滚。

学校伙食极差。同学们家庭都不富裕,从家里带些冷窝窝头,在伙上买块咸菜,买一碗糊糊就着吃。舍得花五分钱买一碗白菜汤,算是改善生活。我们宿舍就“耗子”家富裕些,常送些好饭菜来。但他总是请同桌的女朋友吃,不让我们沾边。偶尔让尝一尝,也只让我和王全尝,不让“磨桌”尝。他和“磨桌”不对劲儿。每到这时,“磨桌”就在一边呆脸,既眼馋,又伤心,很是可怜。自从那次课堂睡觉后,他改邪归正,用功得很,也因此瘦得更加厉害,个头显得更小了。

春天了。柳树吐米芽了。一天晚饭,我在教室吃,李爱莲悄悄推给我一个碗。我低头一看,是几个菜团子,嫩柳叶蒸做的。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急忙尝了尝。竟觉山珍海味一般。我没舍得吃完,留下一个,晚上在宿舍悄悄塞给“磨桌”。但“磨桌”看看我,摇了摇头。他已执意不吃人家的东西。

王全的老婆来了一趟。是个五大三粗的黑脸妇人,厉害得很,进门就点着王全的名字骂,说家里断了炊,两个孩子饿得“嗷嗷”叫,青黄不接的,让他回去找辙。并骂:

“我们娘儿们在家受苦,你在这享清福,美死你了!”

王全也不答话,只是伸手拉过一根棍子,将她赶出门。两人像孩子一样,在操场上你追我赶,终于将黑脸妇人赶得一蹦一跳地走了。同学们站在操场边笑,王全扭身回了宿舍。

第二天,王全的大孩子又来给王全送馍袋。这时王全拉着那黑孩,叹了一口气:

“等爸爸考上了,做了大官,也让你和你妈享两天清福!”

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瘦得皮包骨头的“磨桌”,突然脸蛋红扑扑的。有天晚上,回来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问他哪里去了,也不答,倒头便睡。等他睡着,我和王全商量,看样子这小子下馆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钱哪里来呢?这时“耗子”插言:“定是偷了人家东西!”我瞪了“耗了”一眼,大家不再说话。

这秘密终于被我发现了。有天晚自习下课,回到宿舍,又不见“磨桌”。我便一个人出来,悄悄寻他。四处转了转,不见人影。我到厕所解手,忽然发现厕所墙后有一团火,一闪一灭,犹如鬼火。火前有一人影,伏在地上。天啊,这不是“磨桌”吗!我悄悄过去,发现地上有几张破纸在烧。火里爬着几个刚出壳的幼蝉。“磨桌”盯着那火,舌头舔着嘴巴,不时将爬出的蝉重新投到火中。一会儿,火灭了,蝉也不知烧死没有,烧熟没有,“磨桌”满有兴味地一个个捡起往嘴里填。接着就满嘴乱嚼起来。我见此情状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两步,不意弄出了音响。“磨桌”吃了一惊,急忙停止咀嚼,扭头看人。等看清是我,先是害怕,后是尴尬,语无伦次地说:

“班长,你不吃一个,好香啊!”

我没有答话,也没有吃蝉,但我心里,确实涌出了一股辛酸。我打量着他,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匹低矮低矮的小动物。我眼中涌出了泪,上前拉住他,犹如拉住自己的亲兄弟:

“‘磨桌’,咱们回去吧。”

“磨桌”也眼眶盈泪,恳求我:“班长,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我不告诉。”

“五一”了,学校要改善生活。萝卜炖肉,五毛钱一份。穷年不穷节,同学们纷纷慷慨地各买一碗,“哧溜哧溜”放声吃,不时喊叫,指点着谁碗里多了一个肉片。我端菜回教室,发现李爱莲独自在课桌前埋头趴着,也不动弹。我猜想她经济又犯紧张,便将那菜吃了两口,推给了她。她抬头看着我,眼圈红了,将那菜接了过去。我既是感动,又有些难过,还无端生出些崇高和想保护谁的念头,便眼中也想涌泪,扭身出了教室。等晚上又去教室,却发现她不见了。

我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便将王全从教室拉出来,问李爱莲出了什么事。王全叹了一口气,说:

“听说她爹病了。”

“病得重吗?”

“听说不轻。”

我急忙返回教室,向“耗子”借了自行车,又到学校前的合作社里买了两斤点心,骑向李爱莲的村子。

李爱莲的家果然很穷,三间破茅屋,是土垛,歪七扭八;院子里黑洞洞的,只正房有灯光。我喊了一声“李爱莲”,屋里一阵响动,接着帘子挑开,李爱莲出来了。当她看清是我,吃了一惊:

“是你?”

“听说大伯病了,我来看看。”

她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屋里墙上的灯台里,放着一盏煤油灯,发着昏黄的光。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干瘦如柴的中年人,铺上满是杂乱的麦秸屑。床前围着几个流鼻涕水的孩子;床头站着一个盘着歪歪扭扭发髻的中年妇女,大概是李爱莲的母亲。我一进屋,大伙全把眼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忙解释:

“我是李爱莲的同学。大伙儿知道大伯病了,托我来看看。”接着把那包点心递给了李爱莲的母亲。

李爱莲母亲这时从发呆中醒过来,忙给我让座:“哎呀,这可真是,还买了这么贵的点心。”

李爱莲的父亲也从床上仄起身子,咳嗽着,把桌上的旱烟袋推给我,我忙摆摆手,说不会抽烟。

李爱莲说:“这是我们班长,人心可好了,这……这碗肉菜,还是他买的呢!”

这时我才发现,床头土桌上,放着那碗我吃了一半的肉菜。原来是李爱莲舍不得吃,又端来给病中的父亲。床头前的几个小弟妹,眼巴巴地盯着碗中那几片肉。我不禁又感到一阵辛酸。

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李爱莲倒的白开水,了解到李爱莲父亲的病情——是因为又喝醉了酒,犯了胃气痛老病。我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向李爱莲说:“我先回去了。你在家里呆一夜,明天再去上课。”

这时李爱莲的妈拉住我的手:“难为你了,她大哥。家里穷,也没法给你做点好吃的。”

又对李爱莲说:“你现在就跟你大哥回去吧。家里这么多人,不差你侍候,早回去,跟你大哥好好学……”

黑夜茫茫,夜路如蛇。我骑着车,李爱莲坐在后支架上。走了半路,竟是无话。突然,我发现李爱莲在抽抽嗒嗒地呜咽,接着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把脸贴到我后背上,叫了一声:

“哥……”

我不禁心头一热。眼中涌出了泪。“坐好,别摔下来。”我说。我暗自发狠:我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







离高考剩两个月了。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说高考还考世界地理。学校原以为只考中国地理,没想到临到头还考世界地理。大家一下都着了慌。这时同学的精神,都已是强弩之末。王全闹失眠,成夜睡不着。“磨桌”脑仁疼,一见课本就眼睛发花。大家乱骂,埋怨学校打听不清,说这罪不是人受的。更大的问题还在于,大家都没有世界地理的复习资料。于是掀起一个寻找复习资料的热潮。一片混乱中,惟独“耗子”乐哈哈的。他恋爱的进程,据说已快到了春耕播种的季节。

这样闹腾了几日,有的同学找到了复习资料,有的没有找到。离高考近了,同学们都变得自私起来,找到资料的,对没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个竞争对手。我们宿舍,就“磨桌”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卷毛发黄的“世界地理”,但他矢口否认,一个人藏到学校土岗后乱背,就象当初偷偷烧蝉吃一样。我和王全没辙,李爱莲也没辙,于是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我爹来送馍,见我满脸发黄,神魂不定,问是什么书,我简单给他讲了,没想到双手一拍:

“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县师范教书,说不定他那儿有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个茬儿,不由高兴起来。爹站起身,刹刹腰里的蓝布,自告奋勇要立即走汲县。

我说:“还是先回家告诉妈一声,免得她着急。”

爹说:“什么时候了,还顾那么多!”

我说:“可您不会骑车呀!来回一百八十里呢!”

爹满有信心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一天一夜走过二百三。”说完,一撅一撅动了身。我忙追上去,把馍袋塞给他。他看看我,被胡茬包围的嘴笑了笑,从里边掏出四个馍,说:“放心。我明天晚上准赶回来。”我眼中不禁冒出了泪。

晚上上自习,我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李爱莲。她也很高兴。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爱莲分别悄悄溜出了学校,在后岗集合,然后走了二里路,到村口的大路上去接爹。一开始有说有笑的,后来天色苍茫,大路尽头不见人影,只附近有个拾粪的老头,又不禁失望起来。李爱莲安慰我:

“说不定是大伯腿脚不好,走得慢了。”

我说:“要万一没找到复习资料呢?”

于是两个人不说话,又等。一直等到月牙儿偏西,知道再等也无望了,便沮丧地向回走。但约定第二天五更再来这儿集合等待。


第二天鸡叫。我便爬起来,到那村口去等。远远看见有一人影,我认为是爹,慌忙跑上去,一看却是李爱莲。

“你比我起得还早!”

“我也刚刚才到 。”

早晨下了霜。青青的野地里,一片发白。附近的村子里,鸡叫声此起彼伏。我忽然感至有些冷,看到身边的李爱莲,也在打颤。我忙把外衣脱下,披到她身上。她看着我,也没推辞。只是深情地看看我,慢慢将身子贴到我的怀里。我身上一阵发热发紧,想低头吻吻她。但我没有这样做。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现出一抹红霞。忽然,天的尽头,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人影。李爱莲猛然从我怀里挣脱,指着那人影:

“是吗?”

我一看,顿时兴奋起来:“是,是我爹,是他走路的样子。”

于是两个人飞也似地跑上前去,我扬着双臂,边跑边喊:“爹!”

天尽头有一回声:“哎!”

“找到了吗?”

“找到了,小子!”

我高兴得如同疯了,大喊大叫向前扑。后面李爱莲跌倒了,我也不顾。只是向前跑,跑到跌跌撞撞走来的老头跟前。

“找到了?”

“找到了。”

“在哪儿呢?”

“别急,我给你掏出来。”

老头也很兴奋,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李爱莲也跑了上来,看着爹。爹小心解开腰中蓝布,又解开夹袄扣,又解开布衫扣,从心口,掏出一本薄薄的卷毛脏书。我抢过来,书还发热,一看,上边写着“世界地理”。李爱莲又抢过去,看了一眼,兴奋得两耳发红:

“是,是,是《世界地理》!”

爹看着我们兴奋的样子,只“嘿嘿”地笑。这时我才发现,爹 的鞋帮已开了裂,裂口处洇出一片殷红殷红的东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来,发现那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有的已经破了,那是一只血脚。

“爹!”

爹仍是笑,把脚收回去:“没啥,没啥。”

李爱莲眼中也涌出了泪:“大伯,难为您了。”

我说:“您都六十五了。”

爹还有些逞能:“没啥,没啥,就是这书现在紧张,不好找,你表哥作难找了一天,才耽搁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赶回来了。”

我和李爱莲对看了一眼。这时才发现她浑身是土,便问她刚才跌倒摔着了没有。她拉开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块。但我们都笑了。

这时爹郑重地说:“你表哥说,这本书不好找,是强从人家那里拿来的,最多只能看十天,还得给人家还回去。”

我们也郑重地点点头。

这时爹又说:“你们看吧,要是十天不够,咱不给他送,就说爹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

我们说:“十天够了,十天够了。”

这时我们都恢复了常态。爹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李爱莲。我忙解释:

“这是我的同学,叫李爱莲。”

李爱莲脸顿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爹笑了,眼里闪着狡猾的光:“同学,同学,你们看吧,你们看吧。”

接着爹爬起身,就要从另一条岔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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