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于 2010 年 1 月 15 日,文茜老师专访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 Friedman,《纽约时报》外交事务专栏作家和新闻评论家)之后。弗里德曼对美国一系列政策的结果都十分有预见性,而且对美国应对全球变暖的政策走向充满了焦虑。如今特朗普当权,他不仅不承认「全球变暖」的现象,世界格局也将因他的政策而产生巨大变化……
我访问弗里德曼之前,远见出版社的负责人已在他面前帮我胡吹了一顿。初始,他误以为这是非常尖锐且正式的访问,我建议他放松一点,不到一秒钟,他竟把两条腿放在桌上,人躺座椅,仰头顽皮大笑。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见弗里德曼。他再来台湾时,青年们把他当「环保先知」,政府官员与他会谈时也不敢再谈手帕节能等小事,戒慎景仰。
但弗里德曼之所以为弗里德曼,不只是他得了三座普利策奖(美国新闻界的一项最高荣誉奖,被称为「新闻界的诺贝尔奖」),或是因为他的新近两部著作《世界是平的》(2005 年),《世界又热又平又挤》(2008 年)被举世讨论,而是他有别于常人的思考模式——他总能跳脱自己身份限制的成见,凝聚一般人做不到的、先知般的远见观察。
▲ 弗里德曼能够摆脱成见思考问题,十分有远见
弗里德曼共写了 5 本书,第一本《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已震惊全美国,尤其是犹太圈子里的美国人。这几乎是美国第一本由犹太裔的知名作家,所写出的「伊斯兰教对西方的仇恨」。早在 1993 年,「9·11」发生的七八年前,弗里德曼已预知美国中东政策根本的失败,每一场美国介入或发动的战争,都加深了伊斯兰教圣战的报复欲望。
弗里德曼书写贝鲁特巴勒斯坦难民营,其报道与警语,在纽约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充满好心但没什么国际架构见识的自由派言论,而在犹太非自由派圈子里就很严重了:「弗里德曼是个叛徒!难道他忘了,父母之辈如何在纳粹迫害下孑贫一身逃至北美?为什么他竟回头撰写以色列仇人的观点呢?」
《贝鲁特》之文刊登期间,我人仍在纽约,那个时间点,正是美国总统老布什刚漂亮地打赢「海湾战争」的时候。此书出版后,以色列激进分子扬言要宰了弗里德曼——他是不折不扣的犹太人之子,怎么可以忘却犹太人千年的悲苦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屠杀呢?
▲ 集中营——令犹太人闻之色变的名词丨《辛德勒的名单》
没有人知道,即使弗里德曼也未意识到——《贝鲁特》一书引发辩论同时,本 · 拉登已决心发展「基地组织」。
那一条不幸的历史残杀之线,从贝鲁特(黎巴嫩首都)到耶路撒冷到科威特,最终拉回美国纽约。《贝鲁特》一书出版后的 6 年——2001 年,世贸大厦倒了,21 世纪第一个起头的年份,美国人才在眼泪中逐渐认识到半个世纪以来中东政策的一连串失误。
▲「9·11」过后,留下的是一串沉默的人名
1999 年起,弗里德曼在世界贸易组织西雅图大会后,开始投入全球化的议题。他的观点从乐观转为客观,1999 年出版了《「凌志汽车」和「橄榄树」的视角》(The Lexus and the Olive Tree),2005 年时,他加入更多对新兴国家如中印的采访,出版了最着名的全球化书籍《世界是平的》。
为了更好地进行全球化观察,弗里德曼把人生的脚步从美、欧、中东的西半球架构,延伸至东半球。聪明的他却发现一个与工业化、全球化同步的状态——「世界人口爆炸、气候变暖、能源耗竭」。这场全球化的经济革命将在危机中终止,而且终止的不是哪个地区、哪个小国,而是全体人类的生命。
于是,弗里德曼一脚从「国际政治」领域,跨进了「国际环保」领域。我访问他时,他两手一摊:「人都不能活了,还有什么议题比这更重要?」「切尼(Richard Bruce Cheney,小布什的副手)宣布伊拉克有大规模毁灭武器时,连 1% 的把握都没有,就发动了伊拉克战争。」「我不是科学家,但只要全球变暖有 1% 的可能性,我就会买保险。」
▲ 伊拉克战争的爆发,只不过因为那 1% 的怀疑
美国人曾普遍认为弗里德曼是个好记者,但不见得是一个爱国的好公民。我访问他美国应对全球变暖的政策走向时,他充满了焦虑。
弗里德曼的书高度膜拜中国的绿色革命,对华盛顿的迟钝忿忿不平,甚至曾脱口说出希望美国政府当「一天的中国」;但贯穿所有言论的逻辑,我看到一个对自己国家逐渐落后、不断犯错的良心知识分子「恨铁不成钢」的沮丧与失落。
这一点,我自己非常熟悉。
▲ 人们不重视全球气候的异常变迁
「今天」就会变成「后天」丨《后天》
于是道别时,我问他下一本书的计划。他的回答是《美国》:「我很担心我的国家未来的处境,结束不了的恐怖主义战争,金融海啸后的天文赤字,还有迟疑不决的美国治理。我想回来谈美国,强盛百年后的帝国,我深爱的国家。」他的答案,我一点也不意外。
愈爱的人,往往想得愈深,也往往比别人痛得愈早。
2010 年 1 月 15 日,致地球上最具影响力的专栏作家——弗里德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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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后天》
文|陈文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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