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黑暗森林中的生存只是一种幸运,那属于帝国的运气,还有多少呢?统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多想好好睡一个长长的觉,他希望回到那个平静如初的宇宙——那里光线昏暗,热浪蒸腾,空气湿润,帝国似乎可以永远躲在黑暗森林中那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享受永恒的平静与幸福。
大唐,天宝十载(751年)。
王维站在汉江岸边,看着宽阔的江面久久未动。此时入冬许久,江水在雪后显得更加清澈。江岸两边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洁白无瑕。
他拿起毛笔,在宣纸上挥舞起来。先以淡墨渲染近处山石和建筑,画中可见一排树木,枝条上挂着一层薄薄的雪。再以浓墨点远处的山峦,山峦也被积雪覆盖,此时与天空相接,给人悠远静谧之感。整幅画层次分明,立体感十足。中间还有大片的留白,将雪后的空灵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维思索了一会,又在上面题了一首诗: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过还缺了什么。王维将右手食指放入嘴中,咬了一口,点点猩红入画,勾出一抹倩影。那是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人儿。
此刻,《江干雪霁图》成。
画中突然开始飘雪,雪也落在画外,外面的世界开始与画中的景色重叠。王维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恍然如梦。梦中的身影渐渐浮现在眼前,眼前的一袭红衣照亮了整个雪景。
此时的王维眼眸里只有红衣女子,一如当年红烛初装。这是他分别多年的妻子,崔婉。那年王维才三十有一,妻子难产而死。谁知,这一别,便是近二十年。
崔婉死前靠在王维的怀里,轻声问,“夫君,外面的世界,美吗?”
王维抚摸着她的长发,缓缓开口,“不美。要不然这里也不会令人沉醉。”
“但外面足够真实,可惜真实绝不会美。”崔婉似乎早有觉悟。
王维哑然一笑,“你不会喜欢的。”
崔婉紧紧抱住他,“还记得那年咱们去汉江游玩吗?”
“记得。”
“夫君,我在那里等你。”崔婉的气息越来越弱,“我必须走了。”
王维握着崔婉的手,“我该怎么找到你?”
“当你,成为王维的时候,自然就能见到了。”
大唐,神龙元年(707年)。
河东蒲州,王府花园内,王维正坐在胡凳上发呆。年仅六岁的他,自幼聪明过人,但总显得不太合群。前面的白纸上还有未写完的诗句,仅能看见:山水之间雪如烟,山舞银蛇水似弦。
突然王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传来疼痛,转过去才发现,身边不远处正蹲着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穿着红色小襦裙,扎着两个鬓角,白嫩的小手正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暗戳戳地干坏事。
王维拿住木棍的另一头,不认识这个小姑娘,但也不想知道,将白纸揉成一团,转身正要离去。
小姑娘丢下木棍,拉住王维,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做什么呀?”
“王维。”王维面无表情地再次想离开。
“我叫崔婉。”小姑娘突然靠近王维,在他耳边轻声说,“王维可没那么老气横秋。”
王维愣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婉就拉着王维的衣袖向花丛里走,一边还大声说道:“哎呀。大人都不陪我玩,好不容易发现你在这里。你别走,陪我去扑蝴蝶。”
两家长辈见王维与崔婉能玩到一块,便定下“娃娃亲”。王氏与崔氏皆是声名显赫的世家大族,联姻并无不妥。
十一年后,十七岁的王维大婚。洞房花烛夜时,崔婉却挡在门口,娇笑道:“这儿有一上联,若夫君对得出,咱们再共度良宵如何?”王维胸有成竹地笑道:“这有何难。如果对不出,我就去跳井!”
崔婉听了,意味深长看了王维一眼,不紧不慢说出上联:“一幅古画,龙不吟,虎不啸,花不芬芳,猿不跳,笑煞蓬头刘海。”
王维心中早有文稿,却装作一时语塞,在门前左思右想。直到半夜,王维按照记忆中的情节,去后花园转了一圈。又恰好看见石桌上的一盘残棋,于是他飞奔回新房,立即朗声对出下联:“半局残棋,马无主,车无轮……”
还没等他说完,崔婉就突然打开房门,将王维的话给打断,“好啦,夫君,快进来。”
王维挠挠头,有些诧异,“我还没说完台词呢。”
“没必要说完,”崔婉拉着王维进入房内,“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你……你有点不一样?”
“没有,快去吹灭蜡烛。”
大唐,开元八年(720年)。
王维再次来到长安。早些年他凭借自己的才华与音乐天赋,成为长安王公贵族的宠儿,也得到了岐王的赏识,可惜落第。这次他拜会了亦师亦友的岐王,岐王为王维精心策划了一场在玉真公主面前露脸的宴会。
比起诗文与音乐,王维其实更想去看看长安寺院里的壁画。但这些只是想想,王维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努力代入进去。
王维在宴会上为玉真公主独奏专门准备的新曲《郁轮袍》,加上平日传遍长安的诗文,自然就得到了公主的保举。不出意外的进士及第,又通过吏部铨试,得了个太乐丞的官职,掌管祭祀音乐。
一切都如历史发展,但是王维觉得好无聊。一切又都如历史发展,王维因为属下的伶人舞黄狮子而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黄狮子舞是专供皇帝享用的,故伶人私自作舞为不敬。
王维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心极了。他带着崔婉立马到济州上任,没几年就离任。离任后,崔婉想要去汉江游玩,王维便带着她来到了汉江。
此时汉江已入冬。雪花轻轻飘落,覆盖了江边的柳树。江面上,雪花与水汽交织,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使得远处的景色若隐若现,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诗意。
“好美呀。”崔婉红着脸,看着江景,不禁出声赞美道。
王维在一旁静静看着崔婉的侧脸。这些天陪着她游山玩水,心里好不快哉,想想自己之前为了谋求一官半职,讨好这讨好那,果真无趣,不如陪陪家里娇妻。
崔婉转头看向王维,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便轻轻说:“夫君,你不是想好好玩吗?你和王维不一样。”
“但是很无趣啊,”王维摊摊手,“我也看出你不一样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报官抓我?”
“怎么可能,”王维靠近崔婉,两人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当然是相知相守十年。”
崔婉扑哧一声笑了,倒退几步,“好呀,夫君。不过游戏也得好好玩下去。”
她从行李中拿出一个石匣,然后又指着不远处的一排柳树,挑了一棵比较矮的。
王维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
“秘密~哎呀,快点帮我埋下去。”
之后,两人便回到了济州。王维其实并不羡慕长安的繁华,济州地方虽小,但绿水青山甚美,鲜花长春,经年不败。王维喜欢默默注视着崔婉俏灵美好的身影,他们时常在山水深处寻景,踏着野草、闻闻野花、尝尝野果。王维与崔婉在这玩了个遍,宛如儿时的蒲州老家。
大唐,开元二十二年(734年)。
崔婉死后,王维就努力成为王维,他立刻献诗给张九龄。果然,张九龄欣赏他的文学才能。不久之后,他被起用做右拾遗,重新回到了长安。
此时的王维半官半隐。待早朝过后,快马扬鞭,向钟南山上的别墅出发。任他官场众喧嚣,独向皓月冷千山。王维正式开始参悟佛法,向历史上的王维逐步靠近。
没过多久,他们这些朝廷官员同唐玄宗去华清宫泡温泉。王维从公文堆里抽出一张纸,这是李林甫写的一首诗,也抄了一份给他。历史上的王维在接近张九龄的时候,也在示好李林甫。王维按照记忆中的情节立刻回了一首,极尽阿谀奉承。王维写完之后,“呸,真恶心。”
有时,知道结局并不是一件好事。人生的精彩在于意外,对于王维来说,他此生的精彩留在了过去,而他此生的意外,又在不知道多遥远的未来。为了这个未来,他需要做出无数个既定的选择。这官做得无聊透顶,却依然要假笑着为宫里贵人作画,还要写诗祝贺修道教走火入魔的唐玄宗见到了老子真容,在朝会之后又得与同僚互相吹捧。
这样的日子,他过够了。
每当这个时候,王维会想起崔婉,有时候还会下意识想要给她写诗作画。但最终理智会占据上风。历史上的王维,留下的百余首诗,皆非为妻子所作。王维不爱崔婉吗?不。
他的爱是藏匿的爱,不似其他诗人会直接表达出来,而是藏在心底,不曾示人。此后孤独一生,未见续弦。只有到此刻,王维才自知,究竟爱得多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要成为王维,一定要再见崔婉。
当历史事件推进不少之后,王维找了一个时间,来到汉江。汉江水无所起止,人的情感像河一样,长年累月流淌,奔流不息。
王维在这里没有发现多大的变化,也找不到崔婉的身影。他坐在岸边,看着汉江东流。无论春夏秋冬,他来过很多次,以后也将会来更多次。他喜欢这样的生活,能够远离俗世吵闹,远离朝堂纷争。他更加理解佛法,恰如佛家说的“诸行无常”。
在这个名为朝堂的巨大机器里,王维只能任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工作麻痹自己的相思之情。每天半夜就得起床,要在日出前赶到达皇城门口,风雨无阻。接着出示标明身份的鱼符,与内廷留底相互验证,然后等待开门上朝。到了午时,吃过午饭之后就回家休息。他一天一天,可以用来成就诗歌、绘画的时间,大多都浪费在案牍之间。
王维越来越接近王维,也就越来越接近崔婉。
大唐,天宝十载(751年)。
母亲去世,年已不惑的王维离朝守丧,正是居住辋川的第二年。他忍不住,又从辋川出来,再一次来到汉江。
回想妻子死后,自己闲居洛阳,求官张九龄。官拜右拾遗,跟随玄宗回到长安。任侍御史,转库部郎中。离朝守丧,屏居辋川。
王维不明白,这一路走来,皆与历史并无二致,就连诗文也精确无误。为何还是见不到崔婉?近二十年来,自己多次到访汉江,没有任何变化,一定要走完这一生才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他已五十岁,还不能相见可就太晚了。
王维心中苦闷,究竟还有什么没有做到?他看着白雪皑皑的江景,忽然想起,王维还有一些画,一些在历史上没有明确记载年代的画。
关于雪景,定不能错过《江干雪霁图》。但是又该什么时候画呢?如果时间不对,可能就无法完美成为王维,再不能见到崔婉了。
王维揉着眉心,找了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坐下。这些年,为了成为王维,他耗尽心力。他知道不久之后便是安史之乱,也将迎来王维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自己还能撑下去吗?
脑海中回想起和崔婉在一起的时光。那才是他想要的,那才是他来到大唐所追求的啊。看着江边那一排排的柳树,王维恍然想起,大婚之后和崔婉来到汉江之时,她将一个石匣埋入了树下。这么多年,他才想起来,实属不应该。王维索性打算把它挖出来,看看崔婉当年究竟留下了什么。
好在王维没有忘记方位,成功找到那棵树。此树当年才有人高,现在却亭亭盖矣。他打开石匣,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纸。这纸皱巴巴,一看便是揉过之后,再摊开折叠好的。
纸上只有半首诗,未写完的诗:山水之间雪如烟,山舞银蛇水似弦。
王维想起来,这是当年与崔婉初见那天,他写下的诗。这诗不在任何历史记载里,这是王维的诗,这是他的诗。
这一刻,王维明白了。成为王维,成为历史上的王维,并没有什么意义。正如历史上的崔婉早就离世。那年妻子说的话,不是让他成为历史上的王维,是让他成为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王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