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伤 员
战争就像孽缘,你想逃离,却要付出代价。或许更重要的是,就算逃脱,你能否过得好一些?
——奎尔克里斯特·菲尔康纳,《起义日记》
第一章
“圣克宣四号”周围是参差不齐的云翳,往上三千米的空中有一家星际联盟摄政府轨道医院。就是在那儿,我第一次遇到浑身是伤的简·施耐德。理论上说,圣克宣星系不应该出现摄政府——然而,星际政府的余孽在他们的碉堡中叫嚣着,宣称这只是一个内部问题,而且当地各大利益集团心照不宣地签下了大名,于是联盟摄政府暂告成立。
相应地,自从约书亚·肯普在印第戈城竖起革命的旗帜,在星系中晃悠的摄政府舰船就更改了认证码。事实上,这些舰船被好几家大集团长期买断,之后又重新租给备战政府,所得收入成了地方发展资金(当然得除掉上交给政府的税钱)。只要还在合同的有效期内,那些没有被肯普威力强大的二手掠夺者炸弹轰下来的舰船就会被重新卖给摄政府,而舰船被炸造成的损失则直接用税收填补。当然,到处都是洗白这些幕后交易的家伙。此外,任何因对抗肯普军而受伤的高级军官都可以得到医疗救护,会有飞艇直接送往安全地带。这也是我当初选择阵营时一个主要的考量。看样子,这场战争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飞艇将我们直接扔在了医院的机库甲板上,一条宽大的传送带将几十个密闭的胶囊状担架送了下去,就像处理流水线上的一堆弹药,匆匆忙忙,毫不体贴。我们被送出机翼,咔咔嚓嚓、叮叮当当地落在了甲板上。一路上,我能听到飞艇发动机刺耳的轰鸣逐渐远去。然后砰的一声,有人打开我的舱门,空气逃逸后留下阵阵寒意,我的肺部传来一阵灼烧感,瞬间,周围的一切开始结冰,包括我的脸。
“你!”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声音刺耳,“哪里痛?”
我眨眼挤掉眼睑里的冰晶,低头看了看,制服上满是凝结的血块。
“你觉得呢?”我嘶哑地回了句。
“医生!这里需要内啡肽注射,还有专疗抗病毒医生!”她弯下腰,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同时,无针注射器冰冷地刺入了我的脖子,疼痛大大缓解。“你是从伊万弗尔前线来的吗?”
“不是。”我挣扎着回答,“北部边陲突击战。怎么,伊万弗尔出什么事了?”
“某个该死的终结者刚刚对那里进行了战略性核打击。”她虽然语气冰冷,但是怒气不小。她的双手顺着我的身子由上到下检查了一遍,“没有核辐射造成的外伤。化学的呢?”
我朝着领口方向歪了下头,“曝光计,应该告诉你,在那儿。”
“没有,”她的语气震惊而急促,“跟一大半肩膀一起没了。”
“噢。”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应该没事,你可以给我做个细胞扫描吗?”
“在这儿不行,细胞层面的扫描器在病房甲板那儿。等那边给你腾出位子,我们再扫描。”她的双手离开我的伤体,“你的条形码呢?”
“左边太阳穴。”
有人擦掉我左太阳穴的血,我模糊地感觉到激光扫过脸颊,机器发出唧唧的声音,条形码认证通过。然后我被留在了甲板上,算是已经处理过了。
我躺在那儿,让内啡肽带走我的痛苦和意识,这种感觉就像把自己的帽子和大衣交给管家时能体会到的愉悦。与此同时,一小部分自我正想着自己是否还有救,是否需要重生。我知道卡雷拉的楔形军经营着几家小型克隆银行,服务于他那群所谓的不可或缺的干将。作为效忠于卡雷拉的五名前特派探员之一的我,明显可以列为不可或缺之精英人物。不幸的是,不可或缺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给你带来高端的医疗服务,包括重置整个身体;另一方面,上述治疗的唯一目的就是尽早把你扔回战火中去。那些浮游生物一样低级别的士兵,如果身体严重残损,无法修补,那他的存储器就会从脊椎顶端温暖舒适的环境里被挖出来,扔进储物罐里,直到战争结束。这算不上是什么理想的解脱方法,因为楔形军是出了名的狡兔死走狗烹,将来能否得到重生可以说是毫无保障。但是,如果过去几个月都是在惨叫和混乱中度过,能够脱离战争,被装入存储罐,也是一件让人无限向往的事情。
“上校!嘿,上校!”
我不知道是特派探员的职业素养让我一直保持着清醒,还是这声音让我的意识醒过来。总之我听到了呼声,慢慢地转过头,想看看是谁在说话。
看起来我们还在机库甲板上,躺在旁边担架上的是一位年轻的肌肉男,头发又黑又硬,有些吓人,但即使吗啡引起的恍惚神情也没能掩盖他那一股机灵劲。和我一样,他也穿着楔形军军服,但衣服好像不大合身,上面的洞口和他身上的伤口好像也不吻合。在他左太阳穴,本该是条形码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有块灼伤的疤痕。
“是你在和我说话?”
“是的,长官。”他用手肘把自己撑了起来,他们给他注射的内啡肽一定比给我的少得多,“看来我们确实把肯普赶跑了,是吧?”
“这个想法挺有趣。”我脑海中浮现出391野战排溃不成军的场景,“你觉得他会跑哪里去?我的意思是,别忘了,这可是他的星球。”
“啊,我原以为——”
“士兵,我可不建议你这样做。你应该看过士兵守则吧?现在,闭上嘴,省口气以后用吧。”
“啊,是,长官。”他有些惊讶。附近担架上的其他士兵转过头来,一位卡雷拉的楔形军官这样说话,其他人也有些不敢相信。和其他大多数战争一样,在“圣克宣四号”政府的煽动下,大家都觉得自己背负着崇高使命。
“还有——”
“上校?”
“这是一件上尉的军服,楔形军中没有‘上校’这个军衔,记住了。”
然后,一阵奇怪的疼痛从我身上某个残缺部位传来,疼痛摆脱大脑中内啡肽的控制,歇斯底里地叫嚣着,四处搞破坏。我脸上的笑容变僵,然后慢慢退去,伊万弗尔的都市风景肯定也是这样瞬间消失的。突然间,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关注,开始尖叫。
我再次醒来,下面某处传来浪花缓缓拍岸的声音,柔和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手臂上,暖融融的。有人帮我脱掉了那件被榴弹炸成碎片的军服,只剩下一件无袖楔形军T恤。我手指动了动,指尖碰到颇有些年头的木板,光滑、温暖。阳光在我眼皮底下变幻着各种形状,舞跳得一般。
没有疼痛。
我坐了起来,几个月来第一次感觉这么好。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小型的简易码头上,码头朝着一个峡湾或是海湖延伸了十几米。天空底下有圆顶的山脉,在水面两边起伏跳跃;头顶上有白色云朵,翩然掠过;海湖远一些的地方有一群海豹,鼻子伸出水面,专注地打量着我。
我现在用的还是那具北部边陲战斗时的身躯——一具加勒比黑人的身体,只不过身上完好无损,也不见伤疤。
所以——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猛地扭头,双手本能地像婴儿一样护着前胸,摆出防卫的姿势。但是,转念一想,在现实世界中,任何人如果靠我这么近,早就激起了我的防卫本能。
“武·科瓦奇。”一个穿制服的女人站在眼前,念对了我斯拉夫名字的最后一个“奇”字,“欢迎来到复原存储中心。”
“很好。”我站起来,无视她伸出的手,“我还在医院吗?”
女人摇了摇头,用手从她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拨开性感的古铜色长发,“你的身体还在重症护理当中,你的意识经过数字传输,现在正在楔形军的一号存储中心,你的意识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你的身体完全复原。”
我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抬头看着太阳,北部边陲总是下雨,“楔形军一号存储中心在哪里?或者这是个秘密?”
“恐怕是的。”
“我真聪明,不是吗?”
“你和联盟摄政府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肯定很熟悉——”
“得了吧,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我基本上能够猜出虚拟场景的地点。星际战争中,标准的做法就是将几个低反射率的隐形空间站建在椭圆形轨道上——为了不让任何当地的军队找到。其实被找到的概率也挺小的,正如书本上说的:空间是无垠的。
“这个虚拟场景的运行速率是多少?”
“和现实时间一样。”她回答得很迅速,“当然,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将时间调快。”
如果能延长这次短暂的恢复期,毫无疑问相当有诱惑力。但是想想不久之后又要被迫返回战场,还是不要丢失自己的锐气比较好。况且,楔形军司令也不会让我伸懒腰、看风景,悠闲地过几个月的隐士生活。这些自然风光看久了,必然有损我对于杀戮的热情。
“那间屋子,”女人一边说,一边伸手指了指,“你可以住在那儿。如果有需要改善的地方,就告诉我。”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栋用玻璃和木头建造而成的两层建筑,屋檐像海鸥的双翼一般展开,屋子坐落在长木板铺就的海岸一角。
“看上去不错。”此时我体内燃起了一丝渴望,“你是我的虚拟情人吗?”
她又摇了摇头,“我是为楔形军一号系统综述服务而设立的内部形象,身体原型来自于星际联盟摄政府高级将领露西亚·马塔兰中校。”
“她是这个发型?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我有自由行动权。需要我为你创造一个理想情人吗?”
正如之前高速率运转的建议一样,这听起来也相当有诱惑力。但在过去六个星期里,我一直是活在楔形军要么服从、要么被枪毙的命令之中,这个时候,只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我先考虑一下。还有别的事吗?”
“以撒·卡雷拉有一张录制好的影像资料给你。先帮你放在屋子里吗?”
“不用,现在就播吧。如果有别的需要,我会通知你的。”
“好的。”她点了点头,一眨眼就不见踪影。她站过的地方逐渐出现了一个穿着楔形军制服的男性全息影像:平头,头发乌黑,灰白色的贵族式脸庞棱角分明,眼睛黑亮,看上去饱经风霜,严厉而又通情达理。虽然身在高位,制服下的躯体却显示这是一位仍在战场拼杀的军官。以撒·卡雷拉,外太空勋章获得者、舰队司令,还组建了整个星际联盟摄政府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军队。一个模范士兵、司令和谋略家,当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时,他也是一位颇具手腕的政治家。
“科瓦奇中尉,你好,抱歉这只是一份影像记录,但是伊万弗尔让我们处境艰难,没时间建立直接连接。医院报告说你原来的身体大概十天后就能修复,所以就不需要去克隆银行了。我希望你能尽快回到北部边陲。事实是,我们的进攻已经停滞,没有你,他们只能撑几个星期。这份记录会随时更新,包括最新的伤亡情况。希望你能够在虚拟空间里把这份记录仔细浏览一遍,发挥你那著名的特派探员本能。天啊!这儿真的非常需要新点子。大体上来说,如果我们能够拿下北部边陲,就能实现九大目标中的一个,让这场纷争……”
我已经行动起来,走过码头,来到倾斜的海岸,然后朝离得最近的山丘走去。天空中出现滚滚乌云,虽然还不足以给远处的海面带来狂风骤雨,但是,只要我站得够高,就能看到壮丽的景观。
身后,卡雷拉的声音在风中渐渐隐去。我把全息放映图留在码头上,就让他对着空气演讲吧,或许会有海鸥来倾听,反正它们也没什么正经事干。
第二章
最后,他们让我在里面待了一个星期。
我没有丝毫留恋。天空下,乌云从“圣克宣四号”的北半边翻腾而过,倾盆大雨浇在正厮杀着的男男女女身上。那位虚拟女性定期光顾我的屋子,带给我很多有趣的消息:肯普领导的外世联盟组织尝试打破摄政府的封锁,结果失败了,还损失了两台网络传输器;肯普投放了一些比一般炸弹聪明些的掠夺者炸弹,它们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进来,轰掉了摄政府的一架无畏战舰;热带地区的政府军队坚守阵地,而东北部的楔形军和其他雇佣军的阵地则被肯普的精英部队夺走;伊万弗尔仍在激战。
正如我说过的,我没有丝毫留恋。
我从重生舱醒来,容光焕发,浑身上下充满力量。当然,这多数是药物的作用。一般在下载之前,军队医院会给复原的身体注射大量“让你感觉棒极了”的药物,例行公事,就像是一种欢迎回家的仪式,让你觉得只要站起来就能单手打倒敌人,打赢这场操蛋的战争。这招显然还挺有效。当然,伴随着这种爱国情操的是一种简单的快乐,庆幸自己能够重新获得一具四肢健全的身体。
直到我跟医生聊了聊天。
“我们提前把你弄了出来,”她告诉我,语气不再似甲板上那般恶劣,“是楔形军司令的命令。但时间不够,你还没有完全复原。”
“我感觉很好。”
“当然,我们往你的眼睛里注射了内啡肽,你下床后就会发现其实自己的左肩只有三分之二能用。噢,你的肺部因为抽多了‘娇兰20号’,仍然受损。”
我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它们还会喷出那玩意儿。”
“嗯,显然没人知道。这是一次成功的暗袭中造成的伤,他们说。”她本想扮个鬼脸,但是中途放弃了,看来是太疲倦了。“我们已经清理出了一大部分,还在手上感染严重的区域植入了再生生物器,已经没有二次感染的危险。如果休息几个月的话,你可以完全恢复,另外……”她耸了耸肩,“尽量别抽烟,稍微运动运动。噢,也是为了性福着想。”
于是我开始做些简单的运动,在医院主轴甲板上散步,舒展筋骨,往我烧焦的肺部灌进点新鲜空气。甲板上站着五个伤员,有男有女,跟我一样在做康复运动。其中有几个我认识。
“嘿,中尉!”
是托尼·洛马纳科,他脸上仿佛罩着一张残破的面具,满是绿色标签,那是快速再生生物器植入的地方。他咧嘴笑着,露出左边多得吓人的牙齿。
“中尉,你出来了!太好了!”
然后他转向人群。
“嘿,埃迪、郭,中尉出来啦。”
郭婉怡的两只眼眶里塞满了亮橘色的组织培育胶,脑壳上连着一个外部扫描装置,好定期进行脑内扫描。她那黑色碳纤维的骨节上重新长出双手,新组织看上去黏糊糊的。
“中尉,我们以为你——”
“科瓦奇中尉!”
埃迪·穆哈托穿着机动服,他的右臂和两条腿都被炮弹的碎片击中,血肉模糊,在再生生物器的帮助下,正在重新生长。
“中尉,见到你真好!看,我们都在复原,391野战军几个月后就能重回战场,把肯普打得屁滚尿流,放心吧。”
卡雷拉楔形军所使用的战斗躯体目前都装备了最先进的库马洛生体强化系统,这些躯体还有一些特制功能,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血清素排除系统,这个系统会增强躯体对杀戮的渴望,让士兵在战场上更快更狠。当然,士兵的忠诚度也被大大提高。看着他们,我心痛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些野战军生还者,他们每一个都拼到最后,直到身体支离破碎、鲜血横流。我喉咙一阵哽咽,疼痛袭来。
“伙计,我们击败他们了,是吗?”穆哈托一边说,一边挥舞着他那只鳍状断臂,“我昨天看了军事战况报道。”
郭的外部扫描装置旋转着,水压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长官,你会继续领导新的391部队吧?”
“我不——”
“嘿,纳吉,你去哪儿了?看,中尉在这儿呢!”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主轴甲板。
第二天,施耐德来找我,我刚好坐在军官康复病房里,一边看着外面的风景,一边抽烟。这是愚蠢的做法,但是正如医生所说——“要为他妈的什么着想啊![前文护士那句话的原文是“for fuck's sake”,“fuck”在此是双关语义,既有“做爱”的意思,又有“什么都不是”的意思;所以前文表示“为性福着想”,后文科瓦奇取其否定义“为他妈的什么着想”。
]”。其实好好照顾自己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这具身体随时有可能被飞来的钢铁削肉去骨,或是被化学辐射尘腐蚀殆尽。
“啊,科瓦奇中尉!”
好一会儿我才看到他,经历疼痛后,人的脸部特征会变得很不一样,况且,第一次见他时,我们都浑身是血。我透过烟雾看着他,冷冷地想着,或许这家伙表面上会夸我是打仗好手,暗地里却准备一枪崩了我。看着他,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机库甲板上发生的事,有些惊讶他居然还在船上。当然,更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有能耐招摇撞骗混进这里。我示意他坐下。
“谢谢,我是……呃,简·施耐德。”他伸出一只手,我只点了点头。然后他毫不客气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烟,“很高兴看到你没有……啊,没有——”
“我记得。”
“是因为疼痛。啊,疼痛可以影响人的大脑和记忆——”我有些不耐烦了。“让我把军衔什么的混淆了,啊——”
“听着,施耐德,我不在乎这些。”我深吸了一口烟,灌满肺部,呛得咳了起来,“我在乎的只是如何在这场战争中生存下去,然后找法子摆脱这一切。如果你还不停唠叨这些,我就一枪崩了你。识相的话,你他妈爱干吗干吗。听到没?”
他点了点头,但是身体的姿势有了轻微变化。之前的紧张消却,他轻轻地咬着自己的拇指指甲,秃鹰一样贪婪地盯着我看。我说完后,他把拇指拿开,咧嘴笑了起来,重新把烟塞进嘴里,快活地朝着瞭望口和外面的星辰吐烟圈。
“正好。”他说。
“正好什么?”
施耐德神秘兮兮地朝四周看了看,其他病人都聚在病房的另一端,欣赏着拉提莫全息色情片。他重新露出笑容,身体靠了过来。
“你正好就是我要找的人,有常识的人。科瓦奇中尉,我有个提议,如果你接受,不仅能摆脱这场战争,还能变得富有,难以想象的富有。”
“施耐德,我想象的富有可不是一点半点。”
他耸了耸肩,“随便啦。总之,很多很多钱。你有兴趣吗?”
我想了想,尽量用长远的眼光来审视这件事情,“如果改变阵营的话,不行。虽然我个人并不反对约书亚·肯普,但是我觉得他要输了,而且——”
“政治,”施耐德不屑地摆摆手,“和政治没有联系,也跟战争无关,战争只不过是一个背景。我说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可以说是一种产品,一种任何一家公司都愿意以年利润的百分之好几去购买的产品。”
我很怀疑“圣克宣四号”这种荒凉的地方是否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当然,我更怀疑像施耐德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但是,转念想想,他居然能坑蒙拐骗混进一艘联盟摄政府的战舰,而且还得到了医疗救助——在支持者看来这是政府的恩赐——在这个星球上,有几十万人叫着喊着也无法得到这种待遇。他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目前,只要能够让我在局势无法收拾之前脱离这场混战,任何事都值得一听。
我掐灭香烟,点了点头。
“说来听听。”
“你愿意加入?”
“我愿意听一听。”我温和地说道,“是否加入得看是怎么一回事。”
施耐德撇了撇嘴,“如果是这样,我不确定我们还能谈下去。中尉,我需要——”
“你需要我,很明显,否则我们就不可能坐在这里谈话了。现在,要么继续,要么我喊楔形军安保人员过来,让他们招呼招呼你,你早晚得吐出真话。”
空气紧张起来,施耐德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像伤口上血液的流逝。
“好吧。”他最后说了句,“看来我看错你了,记录里没有这方面的信息,啊,我是说你的性格方面。”
“你看到的任何关于我的记录都是狗屁,施耐德。不妨告诉你,我前一份和军事相关的职业是调查局特派探员。”
然后我停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看他是否会恐惧。在整个星际联盟摄政府,调查局是神一样的存在,以手段毒辣著称。我曾经是特派探员这件事在“圣克宣四号”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在必要的时候我会特意提及。至少,每次走进一间乱哄哄的屋子,我的这重身份都可以让里面的人紧张地安静下来,最差也不过是给我带来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年轻新兵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战。卡雷拉在我第三次死亡(存储器可以取出,然后重生)之后隆重地接待了我,司令官一般都很反感军队中发生流血事件,他们认为这种热情应该发泄在敌人身上。于是,我们约好任何关于我过去身份的信息只能存储在楔形军的数据中心,公开的消息则将我描述为星际联盟摄政府海军的职业雇佣兵,都是些常用伎俩。
不过,就算我的特派探员身份吓住了施耐德,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再次弯腰凑上前来,那张精明的脸上仿佛心事重重。
“特派探员,哈?你什么时候加入的?”
“有段时间了。怎么了?”
“你去过伊涅恩?”
他嘴里的香烟在我眼前燃烧,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陷进了那一丁点亮光中,红色的光芒渐渐模糊,幻化成激光枪扫射的射线。激光扫过残破的屋檐,射在脚下的泥土里,击出一个一个坑,吉米·德索托在我怀里挣扎着,因为疼痛而尖叫,然后死去。伊涅恩滩头阵地在我们四周分崩离析,变成一片废墟。
我闭上眼睛。
“是的,去过。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这档子买卖?”
在我的怂恿下,施耐德差不多该开口了。他又拿了一根烟,坐回椅子。
“你知不知道北部边陲海岸索贝维尔上端有几座最古老的火星废墟,人类考古学上著名的考察点?”
噢,这样啊。我叹了口气,视线从他脸上移开,重新看着“圣克宣四号”外面的风景。我就猜到他会说这些,不管怎样,我对简·施耐德有点失望。虽然相识只有几分钟,我还以为自己能听到些不为人知的失落文明或者是被掩埋的科技财富之类的鬼话。
五百年前,人类发现火星文明的陵墓,那无疑是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到现在,人们还不知道我们的星际邻居留下的工艺品到底是太高端还是残破得太厉害了,总之根本无从鉴别,(或者两者都有,谁知道呢?)唯一有用的就是从中找出的宇航图,我们根据图上隐约的标记,派出殖民船前往那些外太空目的地。
宇航图的发现,让我们按照地图的标记前往了其他世界,找到了分散各处的废墟和文物。此外,各种各样的理论、观念和宗教信仰也因此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有段时间,我在联盟摄政府各处晃荡,这些故事我大多都听过了。有时,你会听到有人跟你瞎扯,告诉你整件事不过是个阴谋,是联盟摄政府故意设计的,他们想要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宇航图不过是从未来穿越而来的时间旅行者带来的。然后,你又会听到某个振振有词的宗教信徒宣扬说我们本是火星人遗失的后代,只等着因果循环的那一天,我们就会获得神启,重新和我们的祖先之灵重聚。有些科学家则更具有娱乐精神,他们满怀希望地认为火星实际上只是一个遥远的前哨,一个与母体文化隔离的殖民地,而其文明主体肯定还在外太空某处。而我个人最喜欢的观点是:火星人来到了地球,然后为了逃避技术文明的枷锁而变成了海豚,躲进海里。
其实这些观点的结论都一样,那就是:他们不见了,我们不过是在捡拾他们留下的碎片。
施耐德咧嘴笑了起来,“你觉得我就是个傻瓜,对吧?还活在小孩子的幻想里?”
“差不多。”
“好吧,你先听我说完。”他猛吸了几口烟,说话的时候,烟雾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看,每个人都认为火星人和我们一样,当然不是说样子一样,我的意思是,我们认为他们的文化基础和我们的差不多。”
文化基础?这不像是施耐德能说出的话,一定是别人告诉他的。这无疑勾起了我的兴趣。
“我想说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个火星人居留地,然后每个人都想着从这个地方搜罗点好东西。他们认为那是一个火星城市遗址。我们距离拉提莫的主要星系有两光年远,拉提莫包括两个可居住的生物圈,另外三个得先处理一下才能居住,因为大多数地方已经是废墟一片。当探测器去到那儿,着手研究城市一样的居留地时,搜寻文物的人们都放弃了之前的营生,蜂拥而至。”
“‘蜂拥而至’有点夸张了吧。”
“如果以亚光速前进,就算殖民舰开足马力,要穿过拉提莫双太阳星和这个名字没有丝毫想象力的兄弟星之间的距离,最快也得三年。在星际空间,一切都慢悠悠。”
“是吗?你知道要多久?从超空间传输的探测数据到草创圣克宣政府的过程,这些内容你都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作为一名本地军事顾问,了解这些是我的职责。相关大集团可以让摄政府在几周内就完成宪章的签署工作,但这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当然,这件事和施耐德告诉我的好像没什么关系,我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因此,然后——”他一边说,一边往前靠,双手举起,像个乐队指挥似的,“你得找到考古学家,和其他事情一样,都是先到先得。政府将扮演经纪人的角色,为发现者找到有意愿的公司,买下文物。”
“为了赚钱。”
“当然,为了赚钱。此外,如果挖掘出的文物可以给联盟摄政府带来丰厚的利益,只要支付适当的补偿金,还可以拥有征收该文物的权利,诸如此类。重点是,每一个有远见的考古学家如果想要大捞一笔,都会前往居留地的中心。他们也正是这么做的。”
“施耐德,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你可不是个考古学家。”
他伸出左手,把袖子拉上去,好让我看到他皮肤下用荧光颜料刺上去的文身:一只长着翅膀的蛇,盘旋着,蛇鳞闪闪发光,光源仿佛来自其自身,翅膀正上下拍动,似乎能够听到拍打声和刮擦声;蛇齿间缠绕着一行字,写着“圣克宣联盟驾驶员协会”。整个图案环绕着“大地乃死亡之地”几个字,看上去像最近才刺上去的。
我耸了耸肩,“挺漂亮。然后呢?”
“我曾经为一群考古学家跑运输,他们在索贝维尔西北海岸的登格里克工作,他们大多数都是挖扒者,但是——”
“挖扒者?”
施耐德眨了眨眼睛,“对。怎么了?”
“我不是这个星球上的人,”我耐心地解释,“不过是在这儿打仗而已。什么是挖扒者?”
“噢,你知道,都是些小鬼头,”他做了个手势,好像有些困惑,“刚从研究院出来的新人,第一次参与挖掘,就是所谓的挖扒者。”
“挖扒者,明白了。谁不是呢?”
“什么?”他又眨了眨眼睛。
“谁不是挖扒者呢?你说他们大多数都是挖扒者。但是,谁不是?”
施耐德愤愤地看着我,不喜欢我这样打断他。
“他们中也有几个老手。挖扒者总是挖到什么算什么,但是你总要先弄明白买家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小玩意儿可不能入他们的法眼。”
“否则就只能错失良机,后悔莫及。”
“没错。”再一次被我打断,他好像有些不高兴,“有时候确实如此。重要的是,现在我们……不,他们,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火星人的星际飞船,”施耐德熄灭烟头,“完好无损。”
“忽悠吧!”
“不,是真的。”
我叹了口气,“你想让我相信你们挖出了一艘飞船?不好意思,我不信。还是星际飞船,怎么从来没听过?难道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注意到飞船在那儿?你们做了什么?弄了个防护罩把飞船盖起来了?”
施耐德舔舔嘴唇,咧嘴笑了,突然之间又来了兴致。
“我可没说是我们挖出来的,我说的是我们发现的。妈的,科瓦奇,那飞船有一颗行星那么大,就在圣克宣星系边缘的停机轨道上,我们挖出来的不过是通往里面的一扇门,一个停泊系统。”
“一扇门?”我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传遍全身,“你是说超空间传输?你确定他们明白这个科技术语的含义?”
“阿奇,那是一扇门。”施耐德像在和一个小孩说话,“只要打开,就能直接看到另一边,就像是不用花多少钱就能实现星移一样,星象显示飞船就在那边,我们只要穿过那扇门就可以了。”
“然后就能走进飞船?”虽然不情愿,但我确实被吊起了兴趣。特派调查局会教你撒谎,对着测谎仪撒谎,在极端压力下撒谎,在任何需要的情况下撒谎。特派探员是整个联盟摄政府里最好的撒谎者,天生的或是训练的结果。而看着施耐德,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不管他见过什么,他相信自己所说的全是事实。
“不,”他摇了摇头,“不能直接走进飞船,那扇门停在离船体两公里的地方,每四个半小时旋转一次。虽然靠得很近,但还是要穿航天服才能过去。”
“或者是飞行器。”我朝着他手上的刺青点了点头,“你帮他们跑运输时驾驶的是什么?”
他扮了个鬼脸,“莫瓦伊次轨道飞行器,妈的,就是垃圾货,有房子那么大,无法开进去。”
“什么?”我止不住笑了一声,胸腔有些难受,“开不进去?”
“对,你尽管笑好了。”施耐德愁眉苦脸地答道,“无法开进那精密的小门。我只想摆脱这场操蛋的战争,去拉提莫城,在特别订制的躯体里重生,在某个冰冻的、遥远的存储中心克隆身体。伙计,我要成为不死之身。妈的,这就是我的计划。”
“没人有航天服吗?”
“要那个干吗?”施耐德摊开双手,“那是一架次轨道飞行器,没有人想要到外太空去。事实上,如果不经过兰德弗尔上的星际联盟据点,任何人都禁止进入外太空。居留点发现的所有东西都必须接受输出品检验站的检查。当然,这一点很多人并没有放在心上。你还记得之前讲的征收条款吗?”
“当然,针对任何可以让联盟摄政府受益的重大发现。你该不会是想要所谓合适的补偿金吧?还是你觉得这个发现不够分量?”
“得了吧,科瓦奇。你知道这样的一个发现能拿到多少补偿金?”
我耸了耸肩,“这个要看情况,如果是在私营机构,这得看你是在和谁打交道。说不定得到的是一颗枪子。”
施耐德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你不会认为我们还能把这东西卖给集团吧?”
“我认为你一定处理不好这档子事。你是死是活取决于你是在和谁打交道。”
“那你又会和谁打交道呢?”
我从烟盒里抖出另外一根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我才说道:“施耐德,这个问题没什么可谈的,找我咨询,你可付不起价钱。当然,作为搭档,”我朝他笑了笑,“我会继续听下去。后来发生了什么?”
施耐德突然爆出一阵苦笑,声音极响亮,病房另一头正在观看3D色情片的观众们,也把头转向了我们这边。屏幕上,后期处理得异常夸张的躯体,正大尺度地缠绕在一起。
“发生了什么?”他再一次压低声音,直到那帮色鬼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屏幕上,“发生了什么?发生的就是这场该死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