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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格战+长账期：中国营商环境的两个毒瘤

财经杂志 · 公众号 · 财经 · 2024-12-11 14:22

正文

热衷价格战的公司往往是热衷压榨供应商的公司，往往是超长账期的公司

文｜马克

价格战和长账期是中国营商环境里的两个毒瘤，近年来这两个毒瘤越长越大，危害也越来越大，必须加以遏制。

提起价格战，估计很多人首先会想到低价低价再低价的电商平台，但打价格战的远不止电商，从快递餐饮到家电汽车到光伏水泥到高大上的云计算大模型，价格战无处不在，而且一旦发动就没完没了，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管你情不情愿，都会身不由己的卷入其中。

卷入其中的后果是什么呢？螺旋式的通缩、自我强化的消费降级、产业升级被阻断乃至倒退，整个经济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无法自拔。

半年前我写了篇文章，标题是《低价膜拜是电商的不归路》，内文说：一条道走到黑的价格战，不仅让电商行业没有前途，整个中国经济都可能因此被带到沟里去。

有读者在文章下面留言：不是电商膜拜低价，是消费者膜拜低价，消费者为啥膜拜低价，是因为消费者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

这条留言逻辑自洽，但应该继续追问：消费者口袋里的钱为啥越来越少？

钱，就是它所对应的商品和服务。中国既不缺商品也不缺服务，中国是世界工厂，2023年，中国以占世界17%的人口生产出全球31%的商品，在很多行业中国都占据全球过半产能甚至百分之七八十的产能。也就是说，中国消费者的钱本应很多才对，仅就商品而言，应该是世界平均水平将近两倍，但实际上正好相反，只有不到一半，中国人消费得很少，只占全世界居民消费的8.4%。

为什么织棉袜的人买不起棉袜，做浴缸的人买不起浴缸，造汽车的人买不起汽车，巨大的产能只能指望海外市场消化？因为普通人的工资太低了。为什么工资太低？关键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低价膜拜，就是因为价格战毒瘤。为了低价，不惜无情压榨供应商、不惜压低员工工资、不惜偷工减料。

可悲的是，挺多行业龙头都喜欢打价格战，而他们是价格标准的制定者，一旦天花板被压低，整条产业链就只能匍匐爬行，产业升级沦为泡影。

很多人用消费者福利来为价格战辩护，但他们没有意识到生产者和消费者是一道旋转门，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一个服装厂工人今天买到便宜两块钱的鞋子挺开心，但这可能导致他明天丢掉工作。甲行业的生产者就是乙行业的消费者，当甲行业的企业没有足够的利润活下去，纷纷降薪裁员，就会导致乙行业也这么做，乙行业又会波及到丙行业和丁行业。如此循环往复，就是价格的螺旋式下跌和经济的螺旋式下降，这种事情在经济史上多次发生，最典型的就是上世纪30年代席卷世界的大萧条。当时，每一方做出的都是看似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叠加起来却导致了经济崩溃。

这里要申明：我不是一味反对低价，对于通过技术进步和管理进步所带来的低价，我四脚朝天地支持，这种低价才可持续，才是真正的消费者福利。比如，30年前人们月薪一千多，一台电脑却要一万多，性能还不及今天电脑的万分之一；比如，20年前一台大屏幕液晶电视要几万块，如今几千块就能买到，还更轻更薄画面更好；比如，5年前豪华车才有的智能驾驶智能座舱空气悬架技术，现在十几二十万的普通车里面就有了。

但是，通观近年来的价格战，主流的驱动力并不是技术进步和管理进步，而是野心、贪婪和恐惧，价格战发起者和降价令下达者是野心和贪婪，不得不卷入其中的同行或供应商是恐惧。

超长的结算账期是中国营商环境的另一个毒瘤，受害者主要是中小企业，施害者主要是大企业，尤其是某些行业龙头。

以汽车行业为例。《财经》记者近日统计了中外上市车企的数据，发现16家上市中国车企当前的应付账款及应付票据周转天数平均是182天，而14家国际车企基本控制在60天之内。

行业龙头有成百上千的供应商，年结算资金几百上千亿元，延期付款三个月，相当于无息占用供应商资金三个月，延期付款一年，相当于获得一年的无息贷款，当下的一年期贷款利率是3.1%，占用100亿元供应商资金一年，相当于省了3.1元亿利息。

当然，大型供应商，尤其上市公司，谈判能力强，且不依赖单一甲方，因此账期也短。但最不公平最没道理的地方也在这里——中小供应商明明资金链最紧张，却要承受最大的压迫。

更没道理的是，不仅账期长达半年，结算的时候还不给现金，只给商业承兑汇票，兑现期又要延后三个月到半年。很多供应商没办法只能拿商票去贴现，又得付出5个到10个点的贴现率。这意味着这个供应商不仅要在甲方的逼迫下每年降低供货价格，而且在收款的时候又降了一次价。

许多中小企业就是这样挣扎在生存线边缘，根本谈不上什么技术进步产业升级。

更过分的是，某些大企业还要在所谓的“供应链金融”上再压榨供应商一道。就是一方面不给你结款，另一方面让你到我的财务公司去做供应链融资，你不是没钱吗？我借钱给你，但你要付我利息！

做企业的人都知道现金流的重要性，许多大企业的当家人都把现金流比作人体的血液。我想请问这些企业家：你自己的现金流是血液，供应商的现金流就是自来水吗？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的就是人类应该具有起码的同理心。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企业们应该认真体会下这句话，你的价格标准影响着全行业的利润水平，你的商业道德影响着全行业的商业道德。对那些占据市场垄断地位的行业龙头，这句话更加重要，因为你垄断了市场，如果你拉低了行业标准，你的供应商就算不想跟你玩了，也无处可逃。

价格战和长账期看似是两个话题，其实有内在联系。热衷价格战的公司往往是热衷压榨供应商的公司，往往是超长账期的公司。因为他们需要压榨供应商，甚至压榨自己的员工来为价格战囤积弹药。

我想问问这样的企业家：您做企业的目的就是为了摧毁同行吗？如果您成了行业老大而这个世界却因此变坏了，那您成功的意义何在？

最后，让我们回到账期的话题，多长的账期算是合理账期？

为了维护中小企业合法权益，优化营商环境，2020年7月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发布《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当年9月1日起施行。

《条例》第八条规定：

机关、事业单位从中小企业采购货物、工程、服务，应当自货物、工程、服务交付之日起30日内支付款项；合同另有约定的，付款期限最长不得超过60日。

大型企业从中小企业采购货物、工程、服务，应当按照行业规范、交易习惯合理约定付款期限并及时支付款项。

《条例》第十条规定：

不得强制中小企业接受商业汇票等非现金支付方式，不得利用商业汇票等非现金支付方式变相延长付款期限。

《条例》链接：https://www.gov.cn/zhengce/content/2020-07/14/content_5526768.htm

（作者为《财经》执行主编）

责编｜王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