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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书关于“武王伐纣”的表述欠妥 | 短史记

短史记-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 2018-03-28 11:37

正文

图:最新版教科书关于“武王伐纣”的表述


文 | 杨津涛


现行七年级初中历史教科书,在第4课《早期国家的产生和发展》中讲到“武王伐纣”这段历史时,是这样说的:


“商纣王……对外征伐,耗费国力,同时修筑豪华宫殿,对百姓征收繁重的赋税,还施用酷刑,残害人民。”“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联合各地势力,组成庞大的政治联盟,与商军在牧野决战,商军倒戈,周军占领商都,商朝灭亡。”


在该课的“课后活动”中,还有一道思考题:“总结一下,夏、商、西周三朝灭亡的共同原因。”参考教材中“桀不修德行,统治残暴”、“周厉王与民争利”等其他相关描述①,该思考题所问及的“共同原因”,显然指向了“统治者腐败、残暴,引致人民反抗”这样一个答案。


但甲骨文及先秦史籍所见的商周鼎革,并不是教科书呈现的这种面貌。


商、周本为世仇



1、商君武乙亵渎周人信仰,在周地神秘死亡


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记下一个传说:商朝国君武乙曾经亵渎周人信奉的天神,后来武乙在“河渭之间”打猎时,被雷击而死。所谓“河渭之间”,即黄河和渭水间,是周人统治的核心地区,武丁死在这里,意味着是受到周人所奉天神的惩罚。


对于这个传说,现在的学者大致有以下两种解释:


一是从信仰上看。如日本学者、文字文化研究所所长白川静认为:


“对天的信仰为周人所固有……武乙的传说是对这个信仰的挑战,侮辱天神的行为,同时就是作为神圣帝王而拒绝了周人的信仰”“武乙僇辱天神的传说,可视为其宗教纠纷的表现”。②


二是从军事上看。如先秦史学者、中研院院士许倬云分析:


“文丁的父亲武乙猎于河渭之间,遭遇暴雷震死。武乙河渭之狩,未必只为了畋猎,大约也多少有以兵威镇慑周人以防反侧之意。暴雷震死又太古怪,未尝不可能是其他死因的掩饰。”③


无论是以上哪一种情况,商、间早有矛盾,是不争的事实。


2、周君季历开疆拓土,被商君文丁所杀


季历在位期间,周开始开疆拓土。他先是奉商朝的命令,征讨西北的鬼方,得到商君武乙的赏赐,古本《竹书纪年》说,


“周王季历来朝,武乙赐地三十里、玉十毂、马八疋”。


后来季历又率军征讨山西地区的戎狄,被商君文丁(武乙之子)封为“牧师”,即诸侯之长。此后,季历继续在山西地区开疆拓土,如文丁七年,“周人伐始呼之戎,克之”;十一年,“周人伐翳徒之戎,捷其三大夫”。


周人不断扩充国土,让商人倍感威胁,文丁遂设法囚禁季历并杀死了他。


3、纣王囚禁周文王


季历死后,他的长子姬昌即位(即周文王)。姬昌继续扩展势力,并且在商君帝乙二年,发动了一次意在复仇的伐商战争。事后,帝乙将妹妹嫁给姬昌,作为安抚。④帝乙死后,纣王即位,封周文王为“西伯”,即西部诸侯首领。后来周文王触怒商纣,又一度被囚禁在羑里。


周文王回国后,维持对商朝表面上的臣服的同时,积极扩张,先后灭了密、黎、邘、崇等诸侯。


共行天罚or解决饥荒?



周武王“替天行道”讨伐作恶多端的商纣,此说所依赖的主要资料是《史记》。


按照《史记》描述,周武王组织“孟津观兵”,其他诸侯都说“纣可伐矣”。武王却说“汝未知天命,未可也。”直至两年后,周武王“闻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疆抱其乐器而奔周。”才遍告诸侯“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打出“共行天罚”的旗号来替天行道。


这段描述在事理上有颇多不可理喻之处。一者,“孟津观兵”本是为了伐纣,即便只是“军事演习”也仍形同对商的一种政治挑衅;二者,周及诸侯之军群集孟津本属不易,人力物力消耗甚巨。周武王解散联军的率性做法,对敌人而言,形同给了商两年的准备时间;对盟友而言,无故消耗他人的国力,形同“烽火戏诸侯”。鉴于“孟津观兵”一事在司马迁之前不见于典籍,此说的真实性是相当可疑的。


如果“共行天罚”之说缺乏依据,“武王伐纣”的真实原因又是什么呢?


在《左传·僖公十九年》中,有一个重要的历史事实被记录了下来:


“昔周饥,克殷而年丰”。


据此,民国历史学者张荫麟,在其所著《中国史纲》中推测:


“可见牧野之战,也是周人掠夺粮食、竞争生存之战。武王是知道怎样利用饥饿的力量的。”


考古发现也确能说明商末气候恶化,曾经发生干旱。比如,殷墟文化二至四期已经发掘的一些墓葬和水井,呈现不断加深的倾向,说明地下水位在持续下降。⑥从甲骨文中的卜辞看,自商末文丁开始,祭祀用的牲畜最多只有“三牢”或“五牢”,而在此前,商人一次祭祀使用的牲畜能有数十,乃至数百头。牲畜的减少,应该与气候干旱,水草退化有关。史籍中“洹水一日三绝”、“河溺而商亡”等记录,也反映了这一情况。


长期研究西北历史环境的学者王晖、黄春长认为,商末的干旱迫使商人向东南发展,也让周人不得不一再向水资源较充足的地方迁都。他们指出,


“周人克商的牧野大战发生在大旱之年,其直接导火索是为了解决因旱灾发生饥荒的生存危机,是周人为了寻找生存出路而作出的举动。”


“解决饥荒之战”,显然比“共行天罚之战”更有史料依据。


商军倒戈or血流漂杵?



历史教科书将商军倒戈,作为武王取胜的一项重要原因,其来源同样是《史记·周本纪》:


“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人。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


对于这种说法,吕思勉很早就表示了怀疑。他认为,有关倒戈的内容是司马迁自己加上的,而非史实。⑧吕思勉更相信《逸周书·克殷》对牧野之战过程的叙述:


“周车三百五十乘,陈于牧野。王既誓,以虎贲戎车驰商师,商师大崩。”


牧野之战事关兴亡。周人与商人竞争交恶至少有四代人的历史,商人对周人也 不会掉以轻心。《尚书大传·大战》对战事的描述显然更近情理:


“武王与纣战于牧之野,纣之卒辐分,纣之车瓦裂,纣之甲鱼鳞”。


《尚书·武成》形容此役“血流浮杵”,《春秋文耀》称“牧野之战鬼哭”。这些记载俱与《史记》的描述大相径庭。


大约自孟子开始,儒生们倾向于否认“牧野之战血流漂杵”之说,渲染“武王伐纣兵不血刃”,确实有助于佐证儒家“仁者无敌”的理论。⑨不过,孔子的弟子端木赐(子贡),针对当时的流俗,却也有过“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的灼见。


事实上,孟子否定“牧野之战血流漂杵”的原因是很粗暴的——孟子认为周武王以“至仁”之师,讨伐商纣王的“至不仁”之师,绝无“血流漂杵”的道理——也是超出事理常识的。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对此有很精辟的分析:


“吾侪读《尚书》《史记》,但觉周武王吊民之师,其文明程度,殆为超人的。倘非有《逸周书》中《克殷》《世俘》诸篇,谁复能识‘血流漂杵’四字作何解?”


“孟子因《武成》叹‘尽信书不如无书’,谓‘以至仁伐至不仁’,不应如此。推孟子之意,则《逸周书》中《克殷》《世俘》诸篇,盖为伪作无疑。其实孟子理想中的仁义之师,本为历史上不能发生之事实,而《逸周书》叙武王残暴之状,或反为真象。”


“孟子理想中的仁义之师,本为历史上不能发生之事实”,梁启超此语,可谓道破关键。


伐纣的具体时间仍存争议



近代以来,学者们对于武王伐纣年代的推论,多达44种,其中最早的说法是前1127年,最晚的是前1018年,前后相差约100年。


教科书中说武王伐纣发生于“前1046年”,使用的是夏商周断代工程的成果。参与夏商周断代工程的一些学者,按照利簋铭文中所说克商战役当日的天象——岁星在天空的位置,再结合《国语》等文献及天文学知识,推断武王伐纣的时间是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


2000年,“夏商周断代工程整体项目”通过国家验收后,其包括武王伐纣时间在内的主要成果并未获得学界普遍认可,


“夏商周断代工程最终提交的‘金文历谱’因凑合而成,很不严格,且很多问题及矛盾……它推定伐纣年,还需《武成》《召诰》等文献资料。通过排谱,夏商周断代工程实际只得到了周成王元年为BC1042,据此推定克商年还要参考文献中的王年材料,该结论实与克商BC1046和BC1044两说均不矛盾,似与后者更妥,因为武王在位2年说似比4年说更有依据……西周列王年数及武王伐纣年结果,尚不足以作为定论。”⑩


又如甲骨文学家胡厚宣、胡振宇即说:


“公元前1046年虽被‘断代工程’选定为武王克商年,但因上古时期史料缺乏,‘前1046年说’同样并未能使其他各家所信服”。


综而言之,教科书上有关武王伐纣的内容,一方面拘泥于传统的“有道伐无道”叙述,而忽略商、周世仇的背景,及牧野之战的残酷真相;另一方面写入尚无定论的伐纣年代,同样有欠妥当。


注释

①《中国历史》七年级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7月,第20页;②(日)白川静:《西周史略》,三秦出版社1992年,第15页;③许倬云:《西周史》,三联书店1994年,第86页;④白光琦:《先秦年代续探》,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60页;⑤张萌麟:《中国史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6页;⑥李鹏为:《武王伐纣的历史情境复原》,《大众考古》2016年第9期;⑦王晖、黄春长:《商末黄河中游气候环境的变化与社会变迁》,《史学月刊》2002年第1期;⑧吕思勉:《读史札记 上》,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11、112页;⑨苏德荣:《武王伐纣研究》,中国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1—72页;⑩李勇:《武王伐纣年质疑》,《第七届北京青年科技论文评选获奖论文集》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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