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世界事实上是从文艺复兴当中的某个支流中延伸出来的,它非常类似于中国晚清时期的诸子学的兴起。古学和今学,也就类似于经学和子学的关系,就好比经学不是儒家的一家之言,古学也不是一种和子学平行的世界观。现代世界里也是有古典的因素的。只不过这种古典的因素发生了变形,重新打散了再整合的一个产物。
——韩潮
韩潮
,1974年生,哲学博士,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文艺复兴哲学、古罗马政治思想、现象学等。著有《海德格尔与伦理学问题》,编有《谁是马基雅维利》,另有译著《哲学与治术》《政治哲学之根》等。
【本文节选自《开放时代》2009年第1期专题“古典西学在中国”】
关于中西问题,我不想多谈。我想谈的是古今问题。1840年以来,中西问题已经谈了150年,今天我们再来谈,问题背景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前我们讲中体西用也好,西体中用也好,激进也好,保守也好,我们眼中的西方始终都是现代的西方世界,对西方古典那一套,基本上是把它当作故纸堆里的学问,既不能济世救亡,也不能启蒙革命。说到底,现代中国和西方古典,在不少人看来,是两不相干的话题。
近些年来的大陆学界风气一转,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起西方古典的学问。在许多人看来,这又是件咄咄怪事:放着现成的东西不学不用,关心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西方古典来了?今天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问题,西方古典与西方现代的关系,以及为什么需要有古典的背景?我重点要谈的是,古代向现代转换的一个时期,也就是所谓文艺复兴时期。
实际上,我们今天讲的西方文明,按照斯宾格勒的说法,和以希腊罗马为主体的古典文明完全是两个概念。古典文明的特质是阿波罗,现代文明的特质是浮士德;什么是阿波罗精神?Nothing too much,毋过、中道、均衡;而浮士德呢,是对空间的渴望,是无法满足的行动者的象征。皮特·高恩有一本书,说的是美国对全球化的控制问题,书名叫《华盛顿浮士德式的全球治理》,用的就很贴切。全球化说到底就是斯宾格勒说的那种现代西方的浮士德逻辑的产物。
斯宾格勒的观点很具典型性。这种观点认为,古典和现代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现代的那个“西方”并不是古典的那个“西方”,二者原本就不是一码事。可是,这么一来,问题就出来了,原来有两个西方,两个说不上完全不同但至少相差甚远的西方。一旦我们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中西问题该怎么衡量,就完全有了一个不同的向度了。我以为,这是当下古典西学兴起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斯宾格勒显然不是其出发点,只是他比较诚实,把话点明了而已。
虽然如此,还有人会说,我们遭遇的毕竟是现代西方,现代性在你面前,你不去面对,谈什么古典西学?古典西学能干什么?既不能启蒙,又不能强国,要它作甚?
这种观点在当今学界极具代表性。我今天的发言,主要针对的就是这种观点。我以为,首先呢,这是个平常心的问题,不要那么焦虑。这个世界有两种事情,一种是紧迫的,一种是高贵的。文明的问题不是打仗,不能用紧迫的东西取代了终极的、高贵的东西。中国有句古话,叫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道理说得很清楚,有些事情还得慢慢来。其次,我们得明白,现代西方是从古典西方演化来的。二者之间固然有相当大的差别,但是二者之间未必不存在着连续性。我们都知道,在现代世界兴起之前,先有个文艺复兴的运动,复兴的就是希腊罗马的文明。为什么在现代之前有个古典文明的复兴?这个文艺复兴对现代西方的意义何在,值得我们好好琢磨。
中国学界对文艺复兴的理解,一直就存在着很大的误区。首先,从最早的蒋百里的《文艺复兴运动史》到胡适对文艺复兴的理解,包括前两年有些学者提出的“中国需要一场文艺复兴”等等,似乎都以为“文艺复兴”的首要问题是文学和艺术的重生。在我看来,这完全是受汉译的误导。Renaissance这个词就应该翻译成“古学复兴”。虽然有时候话说惯了,连我自己也改不过来。但是把这个词译为“文艺复兴”的确有很大的误导作用。当时的人文主义者根本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文艺”这个概念,他们关注的是古典文明的文本,古典的价值和意义体系的发现和重建。人文主义是从罗马的人文学那里来的,而人文学包括五个方面:文法、修辞、历史、诗学以及伦理学,怎么能理解成“文学和艺术的复兴”?
其次,我以为,归根结底还有一个来自布克哈特的影响问题。现在我们的学术界,一提起文艺复兴就想到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尤其是其中一段话,文艺复兴是“世界的发现、人的发现”。从蒋百里、胡适到最近的大陆学界,这句话重复了千遍万遍,在我看来,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教条。布克哈特的这部书固然对文艺复兴研究具有奠基性作用,但是自布克哈特以后的西方文艺复兴学术史几乎就是对布克哈特这本书的修正史。你要不去看后来兴起的种种研究,就死抱住布克哈特的这本书不放,几乎不可能理解文艺复兴这场运动的实质。比如,哈斯金斯提出的十二世纪文艺复兴,修正了布克哈特的文艺复兴与中世纪之间存在断裂的观点;布尔达诺的宗教人文主义修正了布克哈特的世俗人文主义;哈登的《反文艺复兴》一书认为,近代科学恰恰从人文主义的反题中产生出来,文艺复兴并不是现代世界的起点;弗格森指出,布克哈特这部书受米什莱的浪漫主义史观的影响,在他看来,把艺术当作那个时代的中心,完全是一种乡愁的观念,是十九世纪末对工业化和机械化恐惧的浪漫主义产物。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布克哈特著,何新译,商务印书馆,1997
当然,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些批评。我认为,最重要的批评来自文艺复兴史大家克里斯蒂勒。克里斯蒂勒认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不能理解为“人的发现”,人文主义首先是古典人文学的发现。他曾经说过一段著名的话,“我们应该设法了解的,不是根据现代的标准来看什么应该是人文主义,而是应设法了解,文艺复兴人文主义事实上是什么。”克里斯蒂勒对布克哈特的批评非常重要,可以说,自从克里斯蒂勒之后,文艺复兴的研究范式就发生了转变。当代文艺复兴的主流研究范式遵循的是克里斯蒂勒的范式,而不是布克哈特的范式。
其实,今天我们如果重新去读布克哈特这本书,你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比如,在他最重要的立论,也就是说“人的发现”那一节,他竟然说了这么一段话:“本文将加以引证的事实不多。在这个讨论中,如果说作者感到他在什么地方是立足在危险的猜想的基础上的,那就是在这个问题上。”这是什么意思?事实上,这个问题布克哈特自己都觉得非常不牢靠。为什么不牢靠?其实,你只要简单地去看一看这段时期的思想史,你就会发现文艺复兴根本没有提供任何一种新的人性论观点。无论是从生理角度,比如那时候的“体液”学说,布克哈特自己说的,根本就没有变化过。再比如说,人是政治动物,文艺复兴的时候也没有对这个基本的观点提出过挑战。这个挑战一直要到霍布斯才提出。再比如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对这个观点的挑战一直要到德国浪漫主义才提出来。但是如果没有人性论的变化,还谈什么人的发现?
当然,根据布克哈特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文艺复兴事实上对人性是有所发现的。发现了什么呢?“个体”、individual,他说这个东西是古代没有的,是现代世界才有的,是意大利人才有的。但是,最近有一本书,大概是2006年出的,一个英国人写的,叫做《文艺复兴个人主义的神话》,对布克哈特的这个论点又做了非常有力的反驳。其实,大家读过政治思想史的人就会明白,individual这个东西一定要等到自然权利学说建立起来了以后,才会落实下去。没有自然权利学说,古希腊、古罗马包括中国都有非常私人性的东西,犬儒、杨朱什么的。individual这个东西的发现应该要往后拖,不应该把它放在文艺复兴这里。
问题是,布克哈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材料不足就先准备好了理论?我们知道,“世界的发现、人的发现”这句话出自米什莱的《法国史》,难道布克哈特仅仅是被米什莱的浪漫主义表述打动了?其实,大家要仔细去读布克哈特这本书,还会发现一些更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布克哈特这个人其实并不喜欢人文主义那套东西,他对人文主义的拉丁化倾向、对人文主义的泥古倾向都很不满。与米什莱相似,布克哈特看重的是人文主义没有兴起之前的早期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俗语文化”。也就是说,在古典文化与民族文化之间,布克哈特倾向的是民族文化和俗语文化,或者说意大利民族本身的“天才”。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布克哈特竟然认为,古典文化的复兴只是表象,即便没有古典文化的复兴,意大利民族的天才也会创造出它的民族精神。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民族精神?布克哈特说,意大利的民族精神,其实就是individual的成熟。
说到这里,我想大家多少也就明白了布克哈特的动机。用克里斯蒂勒的话说,布克哈特是用现代的标准去看文艺复兴,他归根结底要论证的无非是“意大利是现代国家的长子”。说的明白一点,就是把古学放到今学的框架里去,把古典的解释拉到现在的解释系统里面。但是,当我们真正回溯文艺复兴的具体历史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文艺复兴其实是一个非常古典的时代。有些文艺复兴时期的主题是现代人不考虑的,最典型的是两个主题,一个是积极生活和沉思生活,vita activa和vita contemplativa,你要在这两者中做出选择。现代人会考虑这个问题吗?不会!另外一点,文艺复兴时期最典型的学术是什么?是修辞学,或者叫演讲术,这是典型的古典问题。文艺复兴时期,人文学术的核心是修辞学,不是哲学。这也是现代世界不可想象的。
总之,我认为,布克哈特没有呈现出这个历史阶段的暧昧性。这不仅是指文艺复兴独特的古典气质,而且还涉及到一个解释模式的问题。文艺复兴和现代世界之间的确有某种连续性,但是这个连续性用现代的解释模式没办法放进去。这就是文艺复兴从早期西塞罗主义到晚期塔奇佗主义的一个变化,而在塔奇佗主义里,才出现了向现代世界转化的契机。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现代世界事实上是从文艺复兴当中的某个支流中延伸出来的,它非常类似于中国晚清时期的诸子学的兴起。古学和今学,也就类似于经学和子学的关系,就好比经学不是儒家的一家之言,古学也不是一种和子学平行的世界观。现代世界里也是有古典的因素的。只不过这种古典的因素发生了变形,重新打散了再整合的一个产物。
举个例子来说,现在大家都知道反思现代性。可最初对现代性的反思从哪里来的呢?你要是只读后现代是看不清楚来龙去脉的。但是,你只要读读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读读施莱格尔的《雅典娜神庙断片》,你就会明白,对现代国家的机械性的反思、对现代理性主义的反思恰恰来自德国人重新回到古典,也就是所谓“第二次人文主义”。换句话说,如果你只看到现代世界的种种意识形态,比如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保守主义,你的认识就是表层的。你不知道,古典就在你的身边,就在它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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