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州衙书房。
昏灯如豆。
书案上,是高高摞起的牍册,书案前一人手执短檠,正出神地翻阅着卷宗,不时困惑地抬起头,又再揉揉有些发酸的双目。
这人自然是滁州的地方长官,身为知州的辛弃疾。
此时窗外万籁阒寂,只有秋风呜呜呼啸,他却似乎毫无睡意,反而越看越是清醒警觉。
忽然房门轻叩。
让进来客,竟是范如山。
辛弃疾又惊又喜。
只见范如山身着单衣,外面只披了一件青布长衫,显是已经入睡后复又醒来。
「我半夜起床,见你书房的灯还亮着,所以过来看看。
你忙碌了整日,怎么还不去睡?
」 范如山边说边坐进靠近辛弃疾的椅子上。
「今日实在多事,我思绪繁乱,难以入眠。
于是索性翻翻旧年的案卷,以消长夜。
对了,对今日这案子,南伯你如何看待?
」
范如山皱眉道:
「这死者周树卿乃为人所害无疑,现场虽有三个出口,但都自内反锁,实在是有违常理。
」
「这点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
「依你的讲述,现场物证与两个证人的叙述相合,不似作伪。
何况若是有伪证,便是这二人合谋作伪,可是又想不出这二人有什么目的要合谋。
」
「不错。
这二人似乎都是怕事的老实人,薛致远更是尤其胆小。
难以想象他们敢做这杀人勾当,更别说合谋布置这般精巧的现场了。
不过说到这现场,我有一处实在不明,这客馆若为接待金使之用,应当精洁靡丽才是,可这长亭馆一楼与二楼竟各只有一门一窗,更建在这渺无人烟的丰山深处,岂不是奇怪已极么?
」
「范通判不是说是为了防止金人在我大宋境内狼顾隳突而为之的吗?
」
「可这又如何解释仅开一窗之事?
」
范如山无言,苦笑着摇了摇头。
「此事且搁下不谈。
今日薛致远和马参军因死者被杀于密室之中,猜测此事竟牵扯到幽冥之力,南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知怎生看待此事?
」
范如山道:
「鬼神之事,我不敢妄言。
不过依我多年所见,事涉幽冥的,最后多半有人力在背后操纵。
子曰: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一个『如』字,委实微妙得很。
可见圣人自己也说不准鬼神究竟在或不在了。
其实人间的鬼蜮伎俩,又何曾输与阴间了?
」
辛弃疾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想到可惜此时手边无酒,否则正可浮一大白。
「只是我今日听到有一件事,不知与此是否有关。
不妨说与幼安你听听。
」 说着,便将他在酒铺遇见卢敬先,二人谈及的内容说了。
辛弃疾听了,表情愕然。
「这事我竟未曾听说。
城西有猛虎出没,我闻之已久。
但闹鬼的传言,却是今日才有所耳闻。
如此说来,这丰山深处,的确还有许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了。
」
他顿了顿,忽然神情凝重,问道:
「你可还记得,今日我们去往长亭馆的路上,马参军说过的在那馆里发生的一件旧案?
」
「可是那件金使被杀的案子?
」
「正是。
这案子不仅积年已久,而且迄今未破,已是一桩悬案了。
」
范如山沉吟道:
「北虏侵我国土,戕我黎民,我大宋百姓恨之入骨,若有一二志士,欲效专诸聂政之举,倒也在意料之中。
」
辛弃疾道:
「我也如此认为。
只是这事情实在蹊跷。
金使被杀,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虏廷即使不兴兵入寇,也自当遣使问罪。
可如此大事,竟如石沉大海一般,朝野上下找不到只言片语的记录,简直像不曾发生过。
」
「这确实奇怪。
莫非是传闻有误?
故老相传之语,捕风捉影者甚多。
」
辛弃疾道:
「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 见范如山面露不信之色,便将自己方才正看的卷册递给了他。
范如山接过书,见其已经打开,便在打开的那一页前后翻找,却并无特别之处。
但想到辛弃疾话中显然有深意,于是在这一页前后细细翻查。
忽然他惊道:
「这书中间缺了一页!
」
「没错」,辛弃疾点头赞许。
「这份案卷,在这里被人撕掉了一页。
只是他撕得颇为彻底,几乎不留痕迹,若不是我留心的话,便要被瞒过去了。
如果我估计的没错,这一页所记的,便是当年的命案!
」
「你何以如此肯定?
」
辛弃疾拉着范如山凑到灯下,将书就到光亮处指点道:
「你看,这里是上一页写字时洇透的墨迹,你细细辨认便知。
」
范如山眯起眼睛,喃喃道:
「这字是长…… 这似乎是馆…… 难道说的是长亭馆?
」
「不错!
还好你我运气好,若是透过的是什么不相干的字眼,便是长上千只眼睛也难以辨认了,哈哈。
」
「你又何必过谦。
这案上卷牍浩繁,你一页一页翻过来,竟能察觉这不起眼的小处,实在厉害。
」
辛弃疾呵呵一笑,道:
「我不论看甚书,皆处处留意书法。
这页之前的写书人用笔柔弱无力,是以每一页都干干净净,从无透墨之事发生。
然而到了这一页却忽然力透纸背,字迹甚至洇到了后面,岂不是奇哉怪也。
我觉察其中必有蹊跷,这才细细检查,终于被我发现了端倪。
原来从后一页开始,便换了人书写,那人的书法却是遒劲有力,常常浓墨重笔,写的下一页也沾染墨迹。
是以我断定这页之前的一页也必定是后面一人所写,只是那一页不知因何原因,已被人撕掉了。
你直接看这一页,并未如我一般从前向后一页页翻来,自然难以发现了。
」
范如山拍手称善,道 「这破坏卷宗之人百密一疏,还是被你留意到了蛛丝马迹。
」 随即又转为忧色,道:
「可惜我们虽有凭证,却再也无法知晓当年案件的经过了。
」
辛弃疾微微一笑,道:
「那也未必。
长亭馆当年的旧案,听过的人必定不少,马参军便是其中之一。
何况这事既然惊动了官府,当时恐怕也不是个小事。
我只怕滁州这些年来兵连祸结,许多文字记录已罹兵燹。
不过有个地方,我料定却多半还有留档……」
范如山脱口道:
「架阁库!
」
辛弃疾欣然笑道:
「不错!
我大宋史学昌盛,各地均修有方志留存。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州衙内应当存有绍兴年间的州志或县志,并且多半放在架阁库内。
」 这架阁库乃是宋朝官方存放档案图籍的地方,自然也是庋藏官修方志的场所。
范如山喜道:
「事不宜迟,那我们这就去找。
」
辛弃疾莞尔一笑,心道:
「这么多年过去,南伯一点没变,还是那样急性子。
」
架阁库位于州衙西北角,而书房在院子的东边,所以二人需要自回廊向北,继而折而向西走。
听谯楼更鼓,已过了子时。
天边月色已被乌云遮得一丝不留,只剩浓稠如漆的夜色,周遭除了辛弃疾手擎的一盏孤灯外,再无其他光亮。
一片死寂中,范如山紧了紧披着的单衣,还是挡不住沁骨的寒意。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响动。
辛弃疾与范如山二人同时警觉,立时停步不动,侧耳谛听。
只听那声音却蓦地止住,片刻之后,又变成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有意怕人听见。
寒夜之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辛弃疾心道:
声音似乎便是从架阁库传来。
看样子有人也对那些档案兴致不浅。
不妨悄悄过去,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蟊贼。
他与范如山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于是悄无声息地一步步挨近架阁库的门前。
只见门好好地关着,门上的锁却已被打开。
门里面看不到一点光亮。
辛弃疾将耳朵贴近门前,听了一下,这才慢慢将门推开。
这门已然老旧,吱吱呀呀地哼着,虽然声音不大,在这只有风声树声的夜晚却无比清晰。
辛弃疾与范如山都暗叫不妙。
果然,屋内霎时变得彻底寂静,似乎之前屋内尚有动作,但听到开门声后忽然停住。
二人正要抢进屋中,只见西边一片亮光腾起,接着是窗子被打碎的声音,黑暗中有人影已从窗子窜出。
辛弃疾大叫:
「不好,有人放火!
快去找人灭火。
我去追那贼人!
」 辛弃疾不等回话,已经把灯盏递给范如山,快步跑到文牍库西边的窗前,一个箭步翻了出去。
—未完—
「
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
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