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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冬夜,在我蛰居阿提卡乡间的时候,草草写下这些笔记,是为“阿提卡之夜”。——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Praefatio,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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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外交官的教养|格劳秀斯

阿提卡野话  · 公众号  ·  · 2019-12-04 20:43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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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横流的油彩,闪瞎眼的铅华,温文而世故,把古典时代的人文主义伪饰教养 To be is to pretend to be 发扬到了巅峰,其应用领域非外交莫属。——它哺育过欧洲公法中贵族们的友谊、节制过“正当敌人”的宿怨,界定过荣誉交战的规则,也曾经一度把适用于异教魔鬼的犹太末世论敌对道德 To be or not to be 隔离出基督教欧洲正典秩序。




文艺复兴外交官 的教养


文 | 格劳秀斯
译、注 | 阿刻隆河学者
本文英文版原刊《美国国际法杂志》(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第 23 卷,第 3 号, 1929 7 月,第 619-625 页。 Jesse S. Reeves 英译。 方括号注释全部为中译者制作,推送标题为译者重拟。收信人 Benjamin Aubery du Maurier 1566-1636 ),法王路易十三的重臣,信奉新教,先后供职于法国财政与外交部,主要政绩是出使荷兰联省。 他著有名篇《回忆录》( Memoires de Benjamin Aubery du Maurier, ambassadeur protestant de Louis XIII Librairie Droz 2010 ),记述了欧洲国际关系的世俗化的缓慢过程,以及 17 世纪初荷兰联省的外交政策对于法国的重要性。 他比格劳秀斯年长 17 岁,两人保持着牢固的友谊,不管是私人性的,还是政治性的。

▲荷兰画家Gerard ter Borch于1646年创作的历史风景画《荷兰公使Adriaan Pauw抵达明斯特》,现代欧洲公法秩序由此开幕。



致便雅悯·德·莫里哀,

法国国王声名显赫的使节


我亲爱的先生: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重新浏览一遍我新近所学到的东西,并把它们呈献给您,但是,时光荏苒,在我离开海牙的这段时间,很多紧急的公务都堆积到我的办公室,看来和您会面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对于无休止地延期我们的会面,我开始感到厌烦。如果我能够见到您,并且,如果可能的话,通过天才中的天才海恩修斯的帮助,我就可以向您满意地解释我的计划中的细节,然后通过比较我们两个的想法,再制定出一个一以贯之的计划。 【Daniel Heinsius(1580-1655),莱顿大学图书馆馆长,著名古典学家,与格劳秀斯保持终生友谊。】 与此同时,鉴于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件事情本身的提出就是为了节约时间,所以,我觉得我不应该让我的一再拖延剥夺您对自己时间的宝贵利用。然而,既然我必须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那么,就让我分期偿还对您的亏欠吧,也就是说,请允许我把本该当面与您沟通的谈话写在纸上,这样的话,如果我写下来的文字有什么错漏,我就会在我们以后的谈话中予以补足。



向您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政治家提出任何建议,尤其以好为人师的模样提出,我真地应该强烈恳求您原谅我的冒昧。所幸的是,是您首先亲自向我提出这项动议的,这无疑可以辩护我的冒昧,哪怕我将要向您提出的学习计划漏洞百出,我也要顺从您的美意,否则,就是对您更大的不敬了。

在考虑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我将牢记三件事情:您的年龄、您的职位、您的时间。如果一个人仍然可以活很长时间,如果他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他求之于学识的只是一己生活的慰藉和装点,那么,他就有充分的理由迈着悠游从容的步伐,沿着每一个学问领域中的分岔小径尽情地探索下去。但是,您的情形却与此有别,因为您已步入中年,而且国事繁重,常常受命周游列国,这势必限制了您的精神活动,并迫使您在获取学问的过程中不得不另辟紧迫匆忙的捷径,而不是轻松愉悦的大道。因此,审慎睿智的做法是,您需要常常谨记你是一位国家使节这个事实,让学问的实用性,而不是愉悦性,来指导您的全部学习计划。

因此,既然所有知识被分为沉思性的和实践性这两个领域,那么,您应该给予后者以特别的关切,把前者看做是后者的从属即可。逻辑是这两个领域的共同分支,这样的话,理性就要求您首先从这门分支开始。我不建议您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学习这门学问,因为他的著述过于冗长,超出了必要的范围,每一页都能碰到很多没有价值的东西。读一些这方面的简本就足够了,比如杜慕朗先生或者克里尔(Crell)先生的论著。 【Pierre du Moulin(1568-1658),法国胡格诺教派重要文人,著述颇丰,主旨大都是反对法国耶稣会,1615年受英王詹姆斯一世邀请任坎特伯雷大教堂受俸牧师,剑桥大学授予其神学博士学位(D.D.)。克里尔,此人生平不详,据格劳秀斯书信集的编辑者Molhuysen称,此人的 Isagoge logica in 2 partes distribute (《逻辑学讲义》)出版于1592.——英译者注。“ Isagoge ”的意思是“亚里士多德《范畴论》入门”,由波斐利(Porphyry)撰写于270年,波依修斯(Boethius)将其译为拉丁文,成为中世纪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逻辑学标准教科书,包括波依修斯在内的诸多名家都对之做过注解工作,比如阿维罗伊、阿贝拉尔、司各特、奥卡姆。】 不过,与此同时,您也要有意识地让您的助理——他比您拥有更多的空闲时间——去阅读这方面最著名的典籍,再把他发现的精华部分提交给您。以这样的方法,一两个小时足可以抵得上长时间的自学。这种方法不仅适用于逻辑知识,我建议您在学习其他知识与技艺方面也可以采取;是的,也适用于单独一本书。让您的助理仔细阅读该领域最好的评注,搜罗其中的点滴精华,聚沙成塔,然后再来汇报给您。


紧随逻辑知识之后的就是自然知识(physics)。这门知识同样没有必要到亚里士多德的长篇大论中去寻找,有很多作家已经就这个问题撰写过清晰简明的小册子,阅读它们就足够了。我目前愿意热心地推荐我的老朋友雅克先生的著作,我想不到还有谁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Gilbert Jack(1578-1628),苏格兰亚里士多德主义哲学家,莱顿大学医学和哲学教授,著有《自然哲学要义》( Institutiones physicae ,1614)、《第一哲学要义》( Primae philosophiae institutiones ,1616)、《医学要义》( Institutiones medicae ,1624),因同情反加尔文教义的阿米尼乌教派(Arminianism)被莱顿大学于1619开除教职,1623年复职。】 另外,正如在逻辑知识领域中具有特别用益的是三段论与辩证法,在自然知识领域居于同等地位的则是关于灵魂的本性与能力的知识了,没有什么比这一部分知识更加贴近关于道德与政治的知识了。因此,我不建议您在对待这一部分知识的时候采用敷衍了事的态度,相反,您应该集中心神,对之予以精确的关切。自然知识(physics)之后,我建议您去形而上学(metaphysics)领域里浸润一下,这乃是知识或者我们称之为哲学的基本原理。您可以在蒂姆勒先生洗练易懂的著作中窥得门径。 【Clemens Timpler(1564-1624),德国哲学家、著有《有条理的形而上学的体系》( Metaphysicae systema methodicum ,1604)。】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这过于耽误您的时间了。

下面让我们转向实践性的知识,其中第一部分是道德哲学,第二部分是政治哲学。如果您正像我猜想的那样,不仅仅浅尝辄止这一领域,而且还想深入研讨,那么,您就必须研读亚里士多德本人,因为他是这一领域最崇高的教师。在归于他名下的几部伦理学著作中,《尼各马可伦理学》堪称最佳;他的政治学著作仅存一部传世。您应该命令您的助理批阅古今最有学识的学者对这几部书的评注,然后向您提交一份简明扼要的读书报告。另外,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您务必要特别留意古代各个学术派系之间的差异,谨慎地区别毕达哥拉斯派、肃穆的廊下派、新老学园派、以及伊壁鸠鲁的园林派等各个学派的教诲;因为,如果对这些学派的不同教诲仅有浮光掠影的印象,那么在我们阅读古代作家的时候,厚厚的迷雾就会遮蔽我们的视野,而这些书籍的价值也就不复存在了。

在古代的文学世界中到处星散着短小但却颇为有用的书册,它们会给您带来无尚的愉悦,把您从持续研读亚里士多德的枯燥烦累中解脱出来,——亚氏总是用他一以贯之的冗长的写作技艺处理每一个论题。这些妙趣横生的小书册大都用格言文体讨论风俗人物,比如《传道书》、伪经中的《智慧书》、忒俄格尼斯(Theognis)与福库利得斯(Phocylides)。 【古典学界公认,忒俄格尼斯名下的几首诗歌提供了理解圣经《箴言》最切近的路径。福库利得斯对人生的评论是格言式的。在格劳秀斯出生前半个世纪,这两个人的诗文往往与毕达哥拉斯的诗文一起出版。很多诗选出现在斯托贝乌斯(Stobaeus)编辑的《群芳谱》( Florilegium )中,想必引起过格劳秀斯密切关注。】 还有据说是出于毕达哥拉斯之手的所谓“黄金诗文”,以及爱比克泰德的《学说手册》( Enchiridion )。后面这两本书篇幅虽小,但是在古代却享有盛誉,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去读读希罗克勒斯(Hierocles),他出色地阐释了毕达哥拉斯;您也可以去读读苏比修斯(Sulpicius)与阿里安(Arrian),他们详尽地阐释了爱比克泰德。



另外,您务必不要忽略狄奥弗拉斯图的神圣著作。 【Theophrastus(371-287),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氏死后,出任逍遥学派领袖达36载,使该学派发扬光大,死后得到雅典的国葬,此人著述等身,但大都都没有传世,其中《道德图谱》( Characters )勾勒了36种道德与性格类型,堪称古代最早的刻画人物性格的尝试。16世纪大古典学家以撒·卡索邦(Isaac Casaubon)编辑注疏过这部书,格劳秀斯看到的很可能就是这个版本。】 在被称作“性格摹写”的文类中,这是古代世界遗留给我们的唯一典范,除非您执意把某些擅长刻画人物性格的诗歌作品也算进这种文类,比如犹里彼得斯的精选悲剧、特伦斯的喜剧、贺拉斯的讽刺诗。在这些诗歌作品中,青年人留意到的是一种品质,老年人留意到的则是另外一种品质:前者醉心于言辞的洁净与雅致,而后者则以此为镜鉴,静静体味其中的人生三昧。在您研习伦理学的过程中,这些作品堪做您的调味品,如果您还嫌不够,那么我再给您增加一本西塞罗的《论公职》( De officiis ),这本书并没有得到它应得的声誉,因为它是那么的家喻户晓,以至于大家对它也就熟视无睹了。除此之外,我还想提请您注意塞涅卡的书信和悲剧,以及普鲁塔克精心撰写的道德小品文。

我也想建议您在研读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时同样也去读一些短小精悍的论述,比如波利比乌斯的罗马史中关于政治问题的节选、狄奥的史书里记载的梅肯纳斯(Maecenas)与阿格里帕(Agrippa)对奥古斯都皇帝发表的演说、以及撒路斯特给凯撒的书信。 【参Dio Cassius, Roman Histories ,第52卷,第1-13章。和修昔底德一样,波利比乌斯(Polybius)被公认为最有哲学气质的大史家,他的《罗马史》中遍布他本人对命运与人类政治事务的理论思考,他关于罗马共和时期的“混合政制”的讨论尤其脍炙人口。在十世纪,罗马皇帝Constantine Porphyrogenitus曾经命令数位史家把波利比乌斯史书中的政论部分摘出来,以单行本出版。】 然后,非常有必要从普鲁塔克的《名人列传》中选出那些拥有出色的治国技艺的政治家的篇章,比如伯利克里、加图、格拉古兄弟、德摩斯蒂尼与西塞罗。西塞罗写给阿提古(Atticus)以及其他友人的书信拥有巨大的价值,你必须物色一位精通这些书信写作时期的历史细节的助理,这样的话,此人就能够通过西塞罗的书信向你讲授当时的罗马历史。——与这些书信相比,再没有任何别的书籍能更好地展示一般性的原则是如何精妙地应用于具体历史情境中了。



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与《政治学》之后,我认为您应该理所当然地去读读《修辞学》,这个阅读顺序与公认的顺序有点不一样。这位所有知识与技艺的大宗师看到,必须为了劝说的艺术而去草拟道德与政治哲学。另外,为了遵行这个领域中所通用的原则,我建议您仔细阅读德摩斯蒂尼与西塞罗的演说,我指的并非他们的诉讼演说,而是他们的政治演说,也就是那些与治国技艺有关的演说,比如两者都撰写过的“反腓力”演说、德摩斯蒂尼的《关于奥林图斯事务的演说》( Olynthiacs 【这是德摩斯蒂尼的三篇政治演说。奥林图斯是雅典的盟邦,公元前349年遭到马其顿的腓力二世的侵略,德摩斯蒂尼遂发表的这三篇言说,力劝雅典人援助奥林图斯】 ,西塞罗的《反曼尼里乌斯法》、《反土地法》以及其他演说。 【曼尼里乌斯法案( Lex manilia ),由护民官Gaius Manilius定制,根据该法案,刚刚击败地中海海盗的庞培在米特拉达特战争中被授予最高军事指挥权,该法案遭到元老院贵族的强烈反对,不但是罗马共和国历史中贵族与平民的永恒冲突的写照,同时也反映了当时元老院已经丧失了绝对的立法权。】

当你通读以上诸领域以后,没有比研习法律更值得我向您高度推荐的了,但我说的不是讼棍们赖以为生的私法,而是万民法与国家公法,它被西塞罗尊为最显耀的知识分支,它涵盖了民族、国家与君王之间的条约、停战协定以及盟国的缔结,换言之,这就是有关战争与和平的所有法权。 【“ praestabilem esse scientiamin foederibus, prctionibus, condicionibus populorum, regum, exterarum nationum,in universo denique belli iure atque pacis .”Cicero, Pro Balbo ,VI. 15。西塞罗这段话被认为是对万民法( ius gentium )的最早定义,这段话给了格劳秀斯灵感去命名他的代表作《论战争法权与和平法权》( De jure belli ac pacis )。】



柏拉图与西塞罗的《法律篇》将教导您如何在道德哲学中寻求战争法权与和平法权的基础,但是,关于柏拉图,您只需了解他的几个主要观点就够了。还有,万一您没有时间通读托马斯·阿奎那和经院学派的著作,那么对《神学大全》第二卷的第二部分即使是浅尝辄止,您也不会觉得遗憾的,尤其是处理正义与法律的那一部分。对于这些法理原则的应用,您只需检索一下查士丁尼大帝的《学说汇纂》的首卷和末卷以及《民法大全》的第一卷和后三卷就可以了。我们当代的法学家很少有去触碰万民法与公法中的争议问题的,由于这个原因,那些研究这些方面的法学家,比如瓦斯奎斯、霍特曼以及贞提利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了。 【Fernandus Vasquius de Menchaca(1509-1566),西班牙经院神学家、法学家、国王菲利普二世的顾问,著有六卷本《论辩集》( Illustrium controversiarum ),对格劳秀斯影响极大,后者称之为“西班牙的骄傲”、“战争法权的首席权威”。Francois Hotman(1524-1690),法国法学家,胡格诺教派的理论代言人,近代早期欧洲共和革命的理论名篇《反暴君论》( Vindiciae contra tyrannos )曾经一度被归于Hotman名下,对青年格劳秀斯影响极大。Albertico Gentili(1552-1608),意大利法学家,长期执教英国剑桥大学,著有《论战争法权》、《论外交使节》等著作,奠定了近代早期国际法的撰订体例的基础,其中《论战争法权》对格劳秀斯影响很大,后者的《论战争法权与和平法权》采用的撰写格式乃至章节体例都沿袭了前者这部名篇。】



现在,如果有人意欲通识这些领域中的学问,那么,阅读历史将给他带来不同凡响的收益,因为,如果他不仅通晓一般的通则,而且对个别情境的本性也了然于胸,那么,凭借记忆或者读书笔记,他在个别情境的分门别类中就会表现得游刃有余了。读史,首先要读通史,比如查士丁、弗洛鲁斯或者为利维乌斯的史撰做摘要的那些史家。至于其他方面,我建议您多多追随您自己的品味和倾向,而不是别的那些扰人心神的法则。 【Justin,生卒年不详,罗马帝国时期的历史学家,著有44卷《腓力王国史》( Historiarum Philippicarumlibri XLIV) ,是对大史家庞培·特洛古斯(Pompeius Trogus)卷轶浩繁的《腓力王国史》( Historiae philippicae ettotius mundi origines et terrae situs )简编本,后者已经不传世。Florus,图拉真与哈德良时代的罗马史家,缩写了利维乌斯的长篇巨制《自建城以来》( Ab urbe condita ),歌颂罗马的功德,文辞极为华丽。】

任何史书都拥有巨大的教益,那些给我们带来阅读快感的史书则使我们更加爱不释手,但是,我认为遵从下面这条规律将会得到更多收获,那就是先不要冒然研读古代人的史撰,先从当代史着手,从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件着手,然后逐渐向古代史过渡。就罗马史来说,需要谨记的是,希腊人撰写的比罗马人自己撰写的更有价值,因为在记述罗马文物风俗与公共礼制方面,旁观者的眼光更加清澈。

我们将来肯定会有一起探讨这些问题的机会,现在,就让我中断这篇短论的思绪吧,我如此煞费苦心,恐怕只会干扰您自己的独立研究,除了您的基督徒国王和我们两国政府的事务以外,任何琐事都不应该打断您的研究。

声名显赫的先生,为了我们双方国家的福祉,惟愿上帝永远保护您不受危害,并赐给您优良心智的两个助手:健康和幸运,藉此,您高尚的努力将迎来辉煌的成就。

您最忠诚的,

雨果·格劳秀斯

鹿特丹,1615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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