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青年志Youthology
青年志自2008年开始专注研究青年文化,我们联结青年领袖,洞察文化趋势,启发商业创新,我们相信未来是年轻的。和青年同行,与趋势共赢。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海峡导报  ·  演员鹿晗关晓彤,热搜第一! ·  5 小时前  
海峡导报  ·  演员鹿晗关晓彤,热搜第一! ·  5 小时前  
现代快报  ·  知名男演员突然自曝:没结婚,单身多年了! ·  19 小时前  
现代快报  ·  知名男演员突然自曝:没结婚,单身多年了! ·  19 小时前  
時間的玩家TimeIsArt  ·  每日临在 | 2025.02.21 ·  20 小时前  
時間的玩家TimeIsArt  ·  每日临在 | 2025.02.21 ·  20 小时前  
新黄河  ·  刘诗诗将所持股权转让给吴奇隆 ·  2 天前  
新黄河  ·  刘诗诗将所持股权转让给吴奇隆 ·  2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青年志Youthology

在历史的变局中,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

青年志Youthology  · 公众号  ·  · 2025-01-23 11:24

正文


近年来,个体回忆录成为了一种流行的写作范式,从社交媒体上的个人故事分享,非虚构写作的兴起,再到电影和电视剧里的“个人史诗”与“私影像”创作。个体的声音从未如此重要,也从未如此复杂。


在这股风潮中,由后浪文学出版并引进的《在阿尔巴尼亚长大》成了去年备受关注的一本书。作者莱亚·乌皮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政治学教授,研究马克思主义,她在这本书中讲述了自己于阿尔巴尼亚度过的童年与青少年。几乎一夜之间,国家从一个可乐都是稀缺物的乌托邦,变成了可以自由投票、人们能穿自己喜欢的衣服的社会。与此同时,工厂关闭,失业潮来临。在政府卷入“庞氏骗局”后,全国将近70%人口濒临破产,旋即陷入内战。


尽管我们和莱亚·乌皮身处于不同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但个体在面对社会转型时的困惑、挣扎与成长,却是跨越时空的共鸣。社会环境与个人命运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二者始终交织在一起。在这一过程中,唯一能被确认的是个体感受。


在本期播客里,我们和人类学学者袁长庚、写作者张畅一起,从《在阿尔巴尼亚长大》出发,探讨了个人在社会转型中该如何自处,个体回忆录在当下流行的原因,以及“短历史”视角的重要性。有时候,越接近当下的历史,反而越显得陌生。我们需要保持对自己作为历史亲历者的严肃性,不忽略日常生活里的紧张与疼痛。



本期问题青年



袁长庚 |人类学学者,云南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张畅 |写作者,前媒体人,豆瓣ID:赫恩曼尼。最新出版小说集《一个中年人决定出逃》

阳少 |青年志编辑



🎙️ * 描文末图片二维码
或点击阅读原文收听这次访谈的播客






成长是一个不断揭开秘密的过程


阳少: 《在阿尔巴尼亚长大》涉及到了两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一是90年代的东欧剧变,阿尔巴尼亚从一个共产主义国家变成了资本主义国家;另一个则是1997年,阿尔巴尼亚政府经历了“庞氏骗局”,全国上下将近70%的人口面临破产,最后爆发了内战。两位觉得书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细节?结合自身的成长经历,有哪些共鸣之处?


张畅: 在这本书中,时间就像一块布,把许多被遮蔽的真相一一揭示出来。比如,作者莱亚·乌皮发现自己一直批判的“卖国总理”原来是她的曾祖父,党总部大楼原本竟然是母亲祖父的财产。小时候她听不懂的一些话,背后其实有着更深的含义:某某人毕业的“大学”其实是“监狱”的代名词,获得学位代表“刑满释放”,而大学的首字母与流放地的名字相同,专业的名称也暗示着不同的罪名。这让人感觉,成长就是一个不断揭开秘密的过程。


袁长庚: 《在阿尔巴尼亚长大》所在的丛书系列叫“我身在历史何处”,今天人们也特别想知道,身处所谓的“历史大变局”中,自己的位置在哪里?感受又是什么?但这里有一个很吊诡的事情——当人意识到自己处在历史洪流当中时,往往已经经过那段历史了。你没有办法同时获得对历史转变的自觉性和身处历史当中的感受。书中很多细节也在映照这一点,比如从小孩子的角度看游行队伍、斯大林像被拿掉等等。


张老师刚才说,成长其实就是一个缓慢发现秘密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是很痛苦的,特别是当你发现谎言与残酷性的时候。去年我和作家杨潇做过一次对谈,我俩的成长背景有相似之处,他是湖南铁路系统子弟,我则是矿山子弟。我们从小接触到的历史叙事,都在说“下岗”是一个必要的转折和阵痛——如果没有它,就没有后来的繁荣生活。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对自己的某一部分是羞于启齿的,或者是当我们与别人交流时,无法提及曾经生活中的美好,即使那时作为孩子,能感受到的与大人和历史的叙述是不同的。


这也让我想到,莱亚·乌皮在后记里写,如果一个社会无法提供对个体正面的鼓励和滋养,它就仍然是一个压抑性的社会。我们今天可能会不断讨论历史和变迁,但我觉得这本书的真正意义在于,它提醒我们,进入历史的方式很重要。即便许多事情看似已经定论,仍然存在变化和松动的可能。


《在阿尔巴尼亚长大》作者莱亚·乌皮 ©️Lea Ypi



在历史的变局里,

唯一能被确认的是个体感受


阳少: 袁老师提到了90年代的“下岗潮”和自己作为厂矿子弟的经历。正好《在阿尔巴尼亚长大》其中有一章就叫“结构性改革”:作者的父亲,身为新上任的港务局局长,要去码头处理工人的下岗问题。


像我这样在沿海城市长大的90后,对于“下岗潮”当然是后知后觉的,直到读研期间写关于纪录片《铁西区》的论文,才从理论层面对那段历史稍有了解。从影像和文本上来说,《铁西区》影响了2010年后的一大批以“东北下岗潮”为题材的电影和电视剧,从《钢的琴》、《暴雪将至》再到前年大热的《漫长的季节》。而大家之所以对相关题材的文艺作品越来越感兴趣,也是出于当下就业环境和社会转型所带来的不确定:下岗不仅仅是失去工作这么简单,还意味着身份的瓦解与重构。


袁长庚: 我想起双雪涛的一篇小说《北方化为乌有》,里面有个情节是,厂长想要捍卫工人的利益,他说这不光是发不发工资的问题,而是如果厂没有了,北方就没有了。那些生在新世纪、喜欢《漫长的季节》的人,虽然可能不太能够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去理解那个时代,但Ta能意识到,当人身处变革中,真正失去的并不仅仅是某个阶段的经济或政治利益,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们现在谈论转型期的历史时,往往习惯于从政策、经济学角度来讨论,计算其中的收益与成本,但个体的实际感受却远非如此简单。在生活中,我们并不会分清每一面向:政策背景、产业结构、所有制变动,这些只是生活洪流中的一部分,而我们只能在这汹涌的浪潮中努力抓住一点东西,维持自己的生活。历史的变革不仅仅是对生活的调整,它带来的是一种深切的失落感。即便后来现实生活发生了改善,原本的世界被粉碎的感觉却无法被其他任何东西弥补。


张畅: 袁老师的讲述让我想起了人类学学者魏明毅写的《静寂工人》,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本书,讲述的是在巨大的社会变革面前,个体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这场洪流中,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生存。


基隆港的搬运工人,他们在全球化浪潮下失业,生活陷入困境,但这不仅仅是生计问题,还是他们身份角色的崩塌。曾经这些工人凭借较好的工作福利,有着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他们会在家中很显眼的位置摆放运来的尖货。然而,随着集体失业的到来,这些工人的性别角色和家庭地位逐渐消失,曾经的父亲与丈夫变得失语、陌生和尴尬,他们甚至不知跟自己的孩子说些什么。


我也想到了自己在去年年初经历的失业,那段时间差不多持续了半年。刚开始,我将这一切归因于行业的衰退,认为是媒体出版行业的问题:大环境不佳、公司削减开支等等,于是成了被裁员的一员。然而,随着一次次的面试和无果的筛选,我开始意识到,这已经无法简单地用环境来合理化。


现在面试跟我十年前找工作时还不一样,那时流程非常简单,无论是否被录用,很快就有一个结果。但现在的面试流程之复杂,很多公司都要面四轮、五轮,完了还有笔试题,整个过程可能1-2个月都不止。这样的拉锯最后让你无法去质疑“大环境”了,你反而会质疑自己——为什么我是不被需要的那个人?我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在哪里?如果连生计都成问题,我还有资格去谈论其他的东西吗?


正如袁老师所说,社会环境与个人命运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二者始终交织在一起,无法彻底剥离。一个完整的生活世界的瓦解,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更是社会角色的消失。这个过程中,任何的补偿都显得无力。


袁长庚: 张老师的讲述非常有感染力,也引人深思。我们往往在讨论历史变革时,容易把它当作是别人的历史。然而,我们当前也正处在历史的变革当中,只是这种变革没有以某个事件或断裂的方式显现出来。


这两年我越来越有一种感觉,历史并非某种宏大的规律,而是琐碎且具体的,它对个体的冲击真实而痛苦。我们不可能通过时光机回到未来来审视今天的变革,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在这一刻的感受。就像莱亚·乌皮在讨论历史时的态度一样,她提醒我们不要轻易把历史归结为某种规律或定论,我们需要保持对自己作为亲历者的严肃性,不能轻视历史的痛感。


莱亚·乌皮一家人与奶奶的朋友科考特 ©️Lea Ypi



割裂的社会中,存在共通的困境吗?


阳少: 两位都提到了莱亚·乌皮的写作,她带有一种非常清晰的自觉,不从后天形成的“知识分子”视角出发,总结历史的规律,而是更多地去描述自己彼时作为一个“历史的居民”,在没有太多察觉中所感知到的那些变化。


与此同时,作者特殊的成长背景,也让她区别于一般的阿尔巴尼亚民众,她的曾祖父曾是阿尔巴尼亚的总理,奶奶又是奥斯曼帝国统治某期的贵族,这让她能够触及到普通阿尔巴尼亚人无法直接接触到的历史碎片。这种阶层的特殊性,是否让作者难以给出一个普遍性的、代表大多数人的视角?


袁长庚: 作为读者,我反而觉得对于身份和阶层的微妙,莱亚·乌皮尺度把握得比较好。在写“结构性改革”时,虽然她可能没有给出一个普遍性的结论,但其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它提醒我们注意:在一个结构性变革的过程中,两个看似对立的阵营,一个是他父亲(港务局局长),另一个是那些吉普赛工人。回到历史现场,你会发现,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所有人都被一种外力支配,莫名其妙地被推向一个方向。“结构性改革”这个概念也就变得非常讽刺,它让当时处于这个结构中的每个人都成了受害者。


说回作者的特殊背景。在成长过程中,她慢慢发现自己属于权贵阶层——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至少她有着能享受的文化资本。但当她回顾这个问题时,并没有把自己的家庭情况悲情化。更重要的是,她其实是自己家庭的反叛者,尤其是现在研究马克思主义,这跟家庭当时的传统是背道而驰的。


同时,作者也没有把自己的转折处理得过于戏剧化,比如为什么对左翼思想感兴趣、为什么会研究马克思,对此没有做太多的表述。有些比较精明的写作者,会说自己“当时就不一样”。她也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家庭的“反叛者”,或者站在某个道德高地进行反思。在处理以上问题时,她有着非常好的平衡感。


张畅: 我同意袁老师的观察。从写作的角度来说,身为学者的莱亚·乌皮能够从现有的身份和认知中剥离出来,去看待历史与自身的关系,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任务,也非常值得赞赏。毕竟,她现在对这些问题有了深厚的理论积累,这些积累让她能够看到一些普通读者无法意识到的层面。


从写作技巧上看,她对叙事的处理非常精妙,尤其是她能够从一个女孩成长的视角出发,去展现一个12-18周岁女性、对世界形成她最初的感知和情感的懵懂过程。这种处理需要耗费大量心力,因为它并不依赖于理论或概念,而是从最基础、最原始的感知中展开。读者会非常愿意相信这样的写作,因为你可以反驳观点、反驳理念,但你无法反驳日常,因为生活正如它所示。


她在序言里提到,自己一开始没打算写这样一本回忆录,而是一个和理论相关的哲学书籍,结果写着写着就碰上了新冠大流行,她发现在这种情况下,理论必须让位于个体的叙事。加上家里有三个孩子,很多时候她都是躲在柜子里写作。


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也可以被看作一种隐喻。在生活面前,每个人可能成为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无论Ta多聪明、多富有远见,终究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这部分,而无法全面地掌握历史的脉络。我们都在不断漂流、不断探索的过程中,这种近乎于命运般的强力,恰恰是超越阶层的。


1986年,莱亚·乌皮在海边 ©️Lea Ypi

阳少: 张老师提到了“像命运一样”的超越性。我想到这本书的英文名就叫“自由”。有意思的是,“自由”看上去是一个具有绝对超越性的概念,但作者的奶奶、父母、和她自己这三代人,对于“自由”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她在后记写的:我的世界和父母试图逃离的世界一样,都离自由很远。


这让我想要抛出另一个问题,也是为什么要在前面提及“阶层”这个要素:今天是否还存在超越性的概念?或者说一种普遍意义上的人类困境?之前我也跟袁老师简单讨论过,大家都谈论的“共情”其实是有指向性的,比如网友被付航的热忱和乐观所打动,在发现他的北京户口后又表示无法共情。人们在寻找可以为真善美代言的“绝对受难者”,背后恰恰是道德资源的匮乏。


袁长庚: 我觉得现在没有什么东西是超越性的了,也不存在能够调动全民与不同阶层的情感共鸣的东西。有些事物可能受众相对广一点,但说实话,像我们这种不管做媒体还是身处文化知识行业的人,视野还是非常受限,有些东西你觉得非常受追捧,但如果以社会作为分母来看的话,连水花都很小。


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问题,它可能就是历史的常态。我自己是80后,80后的成长非常有特点和偶然的地方就在于,确实有一些符号性的东西是代际共享的,但这又跟小时候的稀缺有关:过去放暑假,全中国的小朋友就看那两三部电视剧,自然也会成为集体记忆。


沿着你的问题也可以追问一下,为什么我们还不死心地想要找到一个能够激起大家共同情感的核心,仿佛存在某种力量能将人们凝聚起来。这种想法也许还是受到了“大历史观”的影响:总是希望能有一个强大的动力将我们向前推。


坦白说,我现在有些悲观。我认为,我们可能只能接受碎片化的生活,去适应未来的日常。除非发生重大的灾难,或者有外部力量迫使大家重新团结,牺牲掉多样性,将人们聚集成一个整体,否则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力量能取代这一点。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两年扮演的其实就是一个开解身边人的角色,这样就够了。我忠诚于自己在生活和历史里的有限性,这或许是我能抓住的唯一的东西。


张畅: 最近几年,我已经不再追求共识了,不知道是行业与时代的变化,还是年龄的增长,具体原因难以追溯。2015年刚刚进入媒体行业时,还会认为自己可以传达一些重要的观点和概念,影响你的读者,再通过他们辐射更广泛的人群。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意识到,现在连清晰地讨论一个事件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了。即使我用非常客观公正的态度去叙述一个事件,也往往会激起各方不同的反应和反抗。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都难以理解,这些不同立场是如何从我所写的东西或表达的观点中产生的。


更不用说,我现在基本不再和身边的亲朋好友谈论公共议题,我们只谈生活琐事:吃什么、喝什么、工作上的烦恼……我已经不期待别人说:“我同意你说的话”或者“我也认为这是对的”。在如今的社会,达成共识已经变得极其稀缺和困难。


因此,我很佩服那些当下还在寻找共识的人,不管是媒体人、艺术家、作家、学者或其他职业。这事关正义,许多人都已经放弃了,并且坚持下去的收获并不显著。




很多非虚构创作者,都太“聪明”了


阳少: 近年来在出版届,个体回忆录开始流行起来,无论是“我身在历史何处”系列,还是像更早之前的《她来自马里乌波尔》等作品。相比于更早引进或出版的历史非虚构写作,它们有着更个人化的表述,书写者中也有更多的普通人,两位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张畅: 阳少提到《她来自马里乌波尔》,还有一本可以与之一起讨论的是去年底出版的《无条件投降博物馆》,二者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并没有呈现一个简单的答案,或是寻找某个人或某段记忆,而是将寻找的过程一点一点揭开,再展示给读者。最终可能没有明确的答案,或者说,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答案。


我感觉现在人们常常陷入虚无,总是不断寻找答案,最后把问题忘记了。可能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所以这类书有一个吸引我的特质,就是它们牢牢抓住了某个问题,尽管讲述者身处非常不可控的环境里,但Ta的把握住了讲述故事的权力,不把它让度给任何其他人或其他群体。这也是我认为,这类写作和那种“大历史”写作相比最大的区别。


至于流行的原因,我们在前面已经探讨了很多。生活中不可把握的事情变多了,我们需要一个超越性的视角去审视现在所处的生活和困境。对于我个人来说,这种视角也许是写作过程中形成的一种习惯。每当我度过艰难的一天,情绪低落到无法忍受时,我会假设自己是若干年后的“自己”,或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审视自己今天经历的一切。这样一来,我便获得了一种剥离感——生活只是在“过”而已,不必为此承担过多的情感负累。


袁长庚: 阳少提到这点很有意思。曾几何时,我们会认为,哪怕个人书写,其意义也是在提供某种智慧或是有穿透力的解释。我过去也很喜欢看大人物的回忆录,那种在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心的亲历者姿态让人着迷。但现在回想起来,很多回忆录更像是一个自证的产物。


为什么近些年大家开始重视普通人的那些看上去没什么意义的生活?我觉得原因很复杂,其中有一点是,日常和琐碎事物的重要性在提升,大家对于“人”的理解呈现出了更多元化的需求,意识到了个人真实经验的分量。这个趋势背后,我们也能看到部分读者对于宏大叙事的反思,这一点甚至已经不需要被刻意提醒了。这种阅读兴趣的转移,存在着对于某种东西非常明确的拒绝,它不一定形成反抗——我不直接跟你去争夺什么,但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以某种腔调书写的作品,我便不再去看了。


这也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从人类学的角度而言,第一步就是要意识到经验的重要性,但到了第二步,你还要追问,你想通过经验走到什么地方?就经验谈经验,时间长了也会无趣,好像总是在细节里面反复打转。因此,真正考验我们的,是满足于非虚构作品单纯呈现一个远方的故事,还是期待这些经验能够沉淀出全新的理解,且超越传统宏大叙事的框架?目前来看,还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结论。


纪录片《家乡的消息》


阳少: 袁老师提到的“第二步”,让我想到在近年国内的影展上,有许多“私影像”创作,青年创作者将摄影机对准自己的家庭,向内书写,去拍亲子关系、家庭创伤或者是家族史。这里面当然有很优秀的作品,但也存在同质化与内容深度的问题。就国内的相关创作者而言,无伦影像还是写作,两位有观察到什么比较有意思的作品吗?


张畅: 我对国内的创作者了解有限,在近几年读的作品中,就感觉胡安焉的文字特别好。《我在北京送快递》前年获得了非常大的声量,后来他又出版了《生活在低处》等书。特别是他最近写的一篇总结自己去年生活的文字,我觉得非常简洁且充满力量。


现在出版和媒体似乎会通过分类或标签来推广一本书,比如“素人写作”、“底层写作”,但如果抛去这些标签,胡安焉的文字与所谓的主流作家相比,从文学素养到写作的精准程度,也完全不逊色。他虽然在书写日常,但探讨的是一个更大的问题:在困境中,不应该要求一个被剥夺、被压榨的人永远做一个“好人”。


对胡安焉来说,文学没有那么崇高,文学就是他的生活。就个人的口味来说,我也更喜欢那些自发的写作,而不是事先策划的创作——有些作家为了完成一本书而将其当作项目来进行调研、采访特定人群。这类创作也可以很有社会意义和文学价值,但前者更能打动我。比如安妮·埃尔诺为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写下了《我走不出我的黑夜》,对她来说,写作不仅仅是为了记录,更是为了拯救自己。她甩不掉这段历史,所以她必须写下来。


袁长庚: 我也非常欣赏胡安焉的写作。之前我跟他就《我在北京送快递》在昆明参加过一场对谈,谈到最后,我多少忍不住要去拔高一些东西。但胡安焉非常理性,这种理性并不是说他用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去处理问题,而是他不会强行拔高那些他看不到延展性的东西。


这两年我对所谓的“非虚构写作”或“素人创作”有一些看法,我觉得现在聪明人太多了。聪明人有一个特点,就像商场里卖的礼物,包装极其精美。你还没看这本书,就能知道它的概念多么成立,问题意识多么惊人,经历本身多么困难,写作克服了什么样的阻力和障碍。但当你真正跟随Ta的文笔进入Ta所呈现的惊艳世界时,你会发现作者其实并没有力量真正进入那个世界。


阳少提到的“私影像”也很有意思。我的很多学生也会把摄影机对准自己的家庭或家族背景,无论是呈现伤痕还是和解。这些年,人类学有一个讨论:以前我们认为人类学是做文化翻译,把别人的文化解释给自己的人听。但这些年,人类学开始反思,其实这种翻译是不存在的。你真正要做的,是把构成别人世界的所有要素平移过来。


我经常在课上给同学们举一个例子:比如说你看妈妈去跳广场舞。如果你只关注广场舞本身,你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要去跳。你需要把她所处的人生阶段、她在亲密关系中感受到的寂寞、无助、某些东西的缺席,以及她面对衰老时的恐慌,还有她既希望建立新的社会联系又不知从何开始,所以加入一个现存的群体——所有这些都呈现出来。换句话说,广场舞本身变得不再重要,而她的寂寞、无力和失语才是重要的。你可能无法完全理解她跳广场舞的原因,但你能跨越代际地理解她的感受。


所以,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一波非虚构写作中,有很多非常聪明的作者,但缺乏那些愿意去做“脏活”的作者。作为一个写作者和记录者,你认为写作或拍摄的意义是什么?当然,很多人会说:“我的使命就是记录。” 但我很怀疑这种陈述。要么是你在用一种很挑拨的姿态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要么就是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否则,我不相信一个忠实于经验的人,会意识不到这种经验本身的指向性。


纪录片《人民公园》



越接近当下,历史反而越显得陌生


阳少: 我们今天聊的这些作品,无论《在阿尔巴尼亚长大》还是其他,其实都是个体的历史写作,但这个历史并不漫长,更多是个人或家庭跨越几十年的历史。袁老师曾在一次 对谈 中提到“短历史”这个概念,这里是否可以展开再讨论一下?


袁长庚: 这其实和我们刚才讨论的问题有关。从个人角度来说,我越来越反感那种“大历史”写作,因为这种写作往往带有很强的说教意味。我已经不太愿意接受这种东西了。所以,我提出了一种“短历史”的视角。从时间尺度上来说,“短历史”是指更短的时间范围,比如从1979年到现在,虽然时间跨度不算长,但在这短短几十年里,却发生了大量事件。这些事件冲击了生活的完整性,累积了许多未被处理的情感和记忆问题。


身处其中时,你不禁会问,我们今天到底是与汉唐宋明的关系更密切,还是与1998年或2008年的关系更密切?这不是比较谁更重要,而是关于如何追溯自己的来路。对我来说,我并没有首先从“华夏子孙”“炎黄儿女”的角度去思考,虽然这种角度也有其意义。但我更关注的核心问题是:我经历过什么样的历史变化?我的情绪是如何明确追溯到某个原点的?这其实并不容易处理。


很多人对王家卫拍的《繁花》有一个不满,觉得他拍的上海不像1993年或1994年的上海,而是1920年的上海。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电视剧里的灯光太齐整了,但90年代的时候,你会觉得灯光明一块暗一块,总是照不全。一个新饭店的灯光可能特别亮,而周围的一切却很暗淡,其他部分则是慢慢跟上的。这种不协调才是历史变化的真实状态。


越接近当下,历史有时反而越显得陌生。这就是“短历史”的挑战:我们不能因为离得近就认为自己记得更清楚。相反,我们需要更忠诚于自己身上隐藏的紧张感。我们当然来自历史,但历史是什么?不要用一种大而化之的方式去处理它,至少要有一种基本的真诚。


张畅: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