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的作者叫张育海,北京男四中1967届高中生。
文革前,因期中考试提前一节半课交卷得满分而免修数学,同时英语免修考试合格,成为全级惟一的两科免休生。文革初期,他曾创办报纸《只把春来报》,发表《论血统》,参与反对“血统论”、支持遇罗克《出身论》的辩论。
1968年10月,张到云南插队;次年只身赴滇参加缅共人民军,当年夏天牺牲,年约21岁。
据考,此信的收件人叫何大明,同是北京四中的学生。他从张育海的哥哥处得到此封回信后不久,即得到好友牺牲的消息;遂将原信删节后复写,寄给了在内蒙古插队的同学任志和在山西插队的同学刘捷。经刘捷传抄,这封信在知青中广为流传。
由于该信对当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否定,引发了公安部门立案追查,曾对收信人造成很大的精神压力。
缅共人民军出现于上世纪60年代。在当时“文革”的背景下,支援这支武装被认为是对中南半岛国家“共产主义事业”义不容辞的“国际主义义务”。红卫兵在经历了“红八月”的激情和“上山下乡”的迷惘之后,一小部分自认为有远大抱负的人,开始憧憬成为“国际主义战士”,投奔缅共的不只张育海一人。
曾有人撰文描述张育海牺牲时的场面:缅政府军的火力像一道道烧红的铁栅压下来,张育海紧紧贴着地面,低得几乎嵌进土层里,嘴里全是泥,鼻子埋进草根里,枪弹的网还在往下压。他忍受不了压抑,“同志们,冲啊……”接着打出了整整一梭子弹。有几秒钟,对手的火力点居然懵了,哑了,沉寂了,像空出了一个舞台。接着三挺机枪一起扫射,密集的枪弹将他冲顶起来,他弹了起来,不像是冲锋,像是一次优雅的跳跃与飞翔……在疯舞和高歌之后倒下,他像一片软软的羽毛飘然落下。
目睹者回忆说:“我们四个人才能捧起他碎了的尸体。”
接信人说:“我以为这封信不是属于我个人的。”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对这封半个世纪前的信中的言词和口吻一定不会感到陌生。他是英雄的传奇,或者只是个人的悲剧?无论如何,张育海们的赤子之心还是让人感叹并且震动。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战争不是想玩就玩的游戏,而是残酷的成千成万的吃人惨剧!犯不上用伤感的眼光看,而当然也不能像那些学生那样浪漫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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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信收到!老朋友中,除××外(他只来了一封短信,询问这里情况,表示也想来)你这是第一封,对我真是喜出望外,本来我已经绝了和你们通信的望了!
细读了几遍,无限感慨!人世沧桑,短短半年,朋友们不但天各一方,而且精神上也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各奔前程,多数人都被沉重的生活压得抬不起头来,实在痛心得很。当年遨游天下,驰骋南北,誉满京华,盛极一时的“长卷星”,总算是烟消云散了。当年我们度过的那些时光,现在一闭眼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我南来的路上,抬眼就见到当年走过、干过、玩过的地方,触景生情,当年串连的情景恍如昨日。
这边昆明插队知青的情况基本也一样。消沉、痛苦、颓废、堕落,或发疯或自杀,有些人几近土匪,看来是许多学生的通病了(这边也许比那边更差)。确实,十几年的教育,学生成了一些胸怀大志,但是没有生活能力的人;一旦原来习惯的生活道路走不通,落到从来没有想到的地位,物质条件、精神生活条件极低,而且远离亲人,远离(现在回想起来更加)灿烂的城市和家庭,自然要感到前途一片黑暗,不知怎样熬下去,而被单调的生活、沉重的精神负担压得精神分裂!
我爱我的朋友,为他们的不幸而痛苦,由于我自己到了这个几乎很令人羡慕的地位而感到痛苦,我希望他们幸福,而又无能为力。
我能做到的只是请你们转达朋友们,无论前景多么惨淡,环境多么艰辛,千万不要绝望,不要作践自己,不要把颓废做出路。我们还年轻,生活的道路还长,机会还多,不要把环境看死了,难道我们的经历不是说明了“否极泰来”,显示了“辩证法”的威力吗?不要太悲观了,历史的经验证明,像我国现在的政治情况,必然要从不断的国内革命变为不断的对外战争,当然我们今天不同于拿破仑那种法国大革命后,不断的对外征服和侵略战争。我们进行的是阶段内的解放全人类的革命战争。
你们在国内,对“九大”一定了解得很多,林总的政治报告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吗?九大不过是结束文化大革命,开始世界革命的一个政治动员,开始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引的毛主席语录:“从现在起,五十年内外到一百年内外……”(六二年中央扩大会议上的讲话)指明了这一点,实际上我国将要进行的这场空前的席卷世界的斗争,不会让哪一个地方是一潭死水,一切人总是要席卷进去,而且持续两代三代也不一定。
我觉得值得考虑,不是没有机会投身于历史的潮流,而是没有准备、缺乏锻炼,到时候被潮流卷进去,身不由己,往往错过。就像文化大革命中一样,不断认识,待浪潮过去,除了空虚、懊悔和似有所得的“教训”外,一无所有。似乎是评论拿破仑(也许是拿破仑自己的话)“人,不是幸运特别眷顾他,而是在幸运临头的时候,他有能力把握住幸运的人”。
如果能有“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想法,就有毅力“在命运的痛击下,头破血流但仍不回头”,而不怕环境的艰辛,别人的颓丧的浪潮或许倒是件好事呢?试问,当年主席上井冈山之时,谁人想得到这里有着把握历史的脉搏,决定世界命运的希望呢?
至于走我这条路,我是这样考虑的,确实,我这条路是迷人的。马克思说过:“让死人去痛哭和埋葬自己的尸体吧!那些首先朝气蓬勃地投入新生活的人,他们的命运是值得羡慕的……”在前途渺茫,走投无路的下乡青年眼里,这更是一条无限灿烂的路,往往他们无力打破沉寂生活的压力而企图做一次“最后的斗争”,去搏一次跳一次。诚然,对学生来说,这也可能是惟一的有希望的出路。在轰轰烈烈的战争中,暗淡下去的灵魂,重新爆发出灿烂的火花。不惧艰险,锻炼成真正的战士。但对没有尝试过战争滋味的青年来说,我总有这样的想法,这不过是在一种逆流中的天真幼稚的精神上的安慰,与宗教教义中的天国一样。
战争不是想玩就玩的游戏,而是残酷的成千成万的吃人惨剧!当然从马列主义的角度看,这是天然的、必然的。“暴力是新社会诞生的产婆”,犯不上用伤感的眼光看,而当然也不能像那些学生那样浪漫地想。
战争一开始就要按照自己的规律进行,而个人的价值、个人的意志、除战争的指挥者外,是微不足道的。人只是在“哲学范畴”或是在兵力计算上的意义(我不是说人的因素的作用,而是说个人的价值)。为了战争整体的胜利,你可能就要做局部的支付而牺牲。尽管胜利是肯定的,甚至就在眼前,但你却看不见。像董存瑞就是突出的例子。为战役的胜利,守到一个人,没有援兵,肯定要完,还是要守;明知要死,不顾牺牲要冲上去的事例是家常便饭。朝鲜战争初期伤亡之比为7∶1(我伤亡7,美伤亡1,后相反,为1∶7)。有时几个军被消灭也有,而电影上的战斗则太浪漫主义了。这不是战争恐怖论,而是冷静地认识为政治目标实现军事行动必做的牺牲。而学生中摩拳擦掌者是否准备无条件献身呢?也许有人想壮烈牺牲,流芳百世,死得值得。一个枪弹来了,就人事不知,多利索!实际上大多数牺牲,不一定很壮烈,冷枪冷炮激战中冲冲就被打倒,甚至没有到位置没有打抢,连敌人都没有看见就完了的也不少。
打仗的时候,有的时候一个班一个排的为通过火力封锁线而全部报销也不少见。死也许不一定永远被人怀念,默默地躺在异国冰冷的泥土之中,而亲人还不知道;死也往往是受伤,因后方医院远,来不及治,流血多,经过长途痛苦的挣扎,头脑清醒地死。
古诗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将功成万骨枯”,凄惨悲戚处即在于此。学生,尤其是“文革”后的学生,有很多是抱负很大,嘴里不说,心里总有“在革命中成就自己” 的想法。而当革命需要你献身时(不是我们平常写文章的高调,而是实在的献身),怎么办呢?
另外,军人的字典是没有“不”字的。无论多危险,想冲就得冲,无论你如何支持不住,要爬山、要行军,天塌下来也要走,你病?你累?你力不胜任?没有的事,干不了也得干!纪律要求这样,环境逼得你这样!否则,吃饭的家伙就要搬家,战斗就要失败。在军队里,最好不要乞求别人的同情、怜悯和谅解。另外部队里也不见得没有矛盾,而且时时和死打交道的人当中,细腻的感情是不多的,一切冲突因没有缓冲因素而尖锐无情!总之对战争来说,只有胜和败,只有干到底,不论路有多长。我现在所在的战区的战争,横观世界、竖看历史,是最舒服的。但战争发展起来总是要艰苦的。关于卫国战争,抗日战争,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你们也知道不少,那种时候欲罢不能,怕有些人又要盼停战了。在越南,短短的武斗队生活的影响就极大,莫说那些似乎无期的战争了!
当然不是说就不行了。但有两点:1.要珍惜和平和幸福(例如不饿饭、夜里不必半夜起来站岗、转移,不必倾盆大雨爬泥泞的山路,不必雨中往山头等……)。2.不要用玫瑰色的眼光看战争!张××入伍还没有到战争单位就半路回去了,他以前的热情不亚于朋友中的任何一个人!除思想准备足或天性如此的人外,适应战争太不容易!朋友里大概××、××最合适了。而××就要深思熟虑了,不要匆匆下了决心,一失足成千古恨,画虎不成反类犬。
……当兵的和死打交道,不耐烦说话拐弯,信里写的不是打官腔,也不是吓唬人,只是希望大家慎重,不要轻易铤而走险。当然战争生活有其非常迷人的一面。不及多写信,可传看,我毫无顾忌!问一切朋友好!
育海
(1969年)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