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稿。
怎么才算是回家了呢?
先前说过,每次从巴黎飞重庆,飞机上偶或有人交头接耳。“走起吃机豌!”“好嘛!”
出机场,打车到机场附近一个卖重庆豌杂小面的铺子,两碗面,下花椒、油辣子海椒、姜蒜水、葱花、榨菜粒、花生碎,铺着酥香的豌杂,稀里呼噜吃两口下去,吃得汗出,热血上涌,感觉回来了。
抬头看:同机舱的老几位拿晚了行李,正打车过来,一见,招呼:“你们也来啦!”
这点劲头,各地不同。我的朋友里,要吃洪山菜薹的、油泼面的、河漏面的、莜面窝窝的、片儿川的、胡辣汤的、排骨藕汤的、肠粉的、桂花糖藕的、马肉粉的、烤麸的、干丝的、酒糟鸭肝的、嘎巴菜的,那真是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我回无锡,常是中午的班机或火车。到地方了,父亲开车来接,总会问我一句:“午饭吃没?”“没呢。”
“那么馄饨吧?”“好!”
在我故乡无锡,“吃馄饨”或者“吃馒头(汤包)”是有特指的。馄饨与小笼汤包总在一起卖,仿佛天然搭配。这两样有专门的馆子。别的地方,也许馆里除了馄饨汤包,还兼卖汤面糕点,无锡许多铺子就是馄饨汤包,别的一无所有。
好汤煮得皮鲜,一口下去,馅鲜皮润汤浓交相辉映,各得其所。在店里等到一大碗浮沉不定的馄饨上来,挟个丰满的咬开,鲜汤干丝浇着虾肉并陈的馅一起下肚,一道热线直通肚腹。吃完了,才算回家。
无锡的汤包按说也算皮薄汤浓,但跟苏州、上海的比,皮要厚些,馅要大些,跟所有无锡菜一样有甜酱香,不爱吃的人觉得太甜,觉得肉馅儿大,“这是汤包还是肉圆包”?爱吃的人如我,汤包咬开个口,吸汤、吃肉、嚼面皮,一起下肚。如果有好醋来蘸,更是一绝。
真奇怪,老无锡人总是爱吃有酱香味的肉味儿。
回了家,还有一顿。我妈每次知道我回家,必要趁早去菜市场要一只好鸡,边挑选边神采飞扬:“我儿子要回来了!!我要炖鸡汤给他吃!!!”
除了鸡汤,便是一道别处少见的菜。
无锡话叫做肉酿油面筋。
油面筋,许多人大约知道。球形,中空,香脆酥糯。但其他地方,似乎常用来炒青菜、烫火锅。无锡人却别有一种吃法。
酿这种技巧,两广居民一定熟悉:将馅儿塞进去再加工,可得繁复厚味。无锡所谓肉酿油面筋,是以猪肉剁成肉糜,或者狮子头状丸子,塞进面筋里,用无锡民间的浓油赤酱焖透。
吃时,面筋酥软,肉圆浓香,既不费牙,又保留肉的颗粒口感。下饭绝佳。
我小时候贪吃肉,肉酿面筋吃个没够。年长后,带若回家去吃,若吓了一跳;勉力吃了一个,再吃不下第二个了。我还嘲笑她胃口小,自己吃一个,仿佛是确认一下,“我回家了呢”,好吃。吃第二个:嚯,还真吃不下了。
回想小时候,真觉得神异:那会儿肚子也不比现在宽绰,怎么就能囫囵个地吞呢?
我妈欣喜之余,也颇有些失望。每次看我吃,喜笑颜开;看我吃了一个不吃第二个,又郁郁了,说白做这么多,算了算了,反正不会坏,炸一炸,明天吃……接着便开始忆童年:哎呀呀,小时候啊,你吃多少都吃不够……哎呀小时候啊,你在家里储藏室看书,我都找不到你……哎呀小时候啊……
李安的电影《饮食男女》里,郎雄最后有段台词点题:家之所以为家,就在于彼此有那么点顾忌。
因为顾忌到了我妈可能的不高兴,每次回家,我都尽量多吃些。吃第一个肉酿油面筋,是一种确认仪式;吃第二三四个,就是为了哄妈妈高兴了:妈你看,我还能吃呢。
我跟其他朋友聊起来,说都有类似的感觉:过年过节假期回家,一开始是欢悦,是高兴,见到熟人就打招呼,看见家乡饮食就热泪盈眶,第一天睡得尤其充实。然后呢,住了几天,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了,便难免闷上心头。懒洋洋不想动,与父母重逢的高兴劲过去,又似乎回到了以前。最初的愉悦过去了,开始觉得拘束了;偶尔看看家里写字台、老家具,才想起来:
嗨,原来以前在家里,也并不总是开心的呀……
当然,类似的情绪,逢要再度离家之前,便消散了。到要走了,便重新念起家中诸般的好,没离开就开始思乡了。于是父母的絮叨也不再是拘束而显出慈和,肉酿油面筋又变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