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风波”
一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八月末的一天傍晚,北京绳匠胡同,十八岁(本书所提到的年龄,均按中国传统习惯以虚岁计)的曾国荃黑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前摆着一大碗冒尖的饭菜。那张长得酷像长兄曾国藩的脸上笼罩着一股倔强执拗之气。
在这套四合院的上房里,时任翰林院检讨的曾国藩正在紧张地质问夫人欧阳氏,到底哪里得罪了弟弟。原来,当天下午,曾国荃向他宣布,以后不到上房来和兄嫂一起吃饭了,兄弟各吃各的,过两天他就卷包袱回湖南。
上一年年底,曾国荃才从湖南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投奔长兄。
曾国藩有四个弟弟。曾国荃字子植,又字沅甫,比曾国藩小十三岁,在曾氏兄弟中排行第四,在族中大排行则是第九,所以曾国藩在家书中常称他为“九弟”“植弟”“沅弟”。他从小书读得好,“读书颖异”。人也懂事,特别好强。所以曾家上下对他一直比较看重。曾国藩曾有一句诗是评价他的:“屈指老沅真白眉。这句诗典出“马氏五常,白眉最良”,指汉代马家兄弟五人,唯白眉马良最为出色。
道光二十年(1840年)年初,曾国藩从湖南赴京为官。翰林院公务无多。所以安顿下来后,曾国藩就和父母商量,趁父亲护送他的妻儿来京的机会,带一个弟弟进京,随他读书。家里人商量半天,最后选择了曾国荃,期望通过翰林哥哥的亲自指授,曾国荃能够学业大进,早中进士,成为曾氏家族的另一根栋梁。
从《曾国藩日记》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曾国藩对父亲安排的这个任务是非常尽心尽责的。从偏僻的湖南乡下来到天子脚下,十七岁的少年曾国荃当然非常兴奋。曾国藩带着父亲和弟弟在北京城逛了几天,领略了上国风光,欢欢喜喜过了大年。道光二十一年新年刚过,正月初七那天晚上,曾国藩就正式开课,为曾国荃讲解诗文。我们查《曾国藩日记》,会看到自此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给弟弟上课。比如正月初十的日记记载,曾国藩这天夜里听曾国荃背诵名篇《哀江南赋》,并且为他讲解。
除了讲解文章,曾国藩还从古诗文中选编部分内容,指定曾国荃阅读(比如日记记载“夜阅二十四家诗文”,选给曾国荃读)。曾国藩还规定,每逢三八日是作文日,他来出题,曾国荃作文一篇。
曾国藩教导弟弟很讲究方式方法。比如正月二十三日,他给曾国荃出了一个题目,“予助苗长矣”。曾国荃交卷之后,曾国藩给他修改了一遍,一一讲解为什么要这样改。然后又找来前人方朴山、王如知所作的同题文章,讲给曾国荃听,让他看到自己的差距在哪里。
为了让弟弟能广益多师,曾国藩还经常带着弟弟拜访朋友,让他们向弟弟介绍作文之道。比如这一年二月初六,曾国藩携弟拜访钱振伦。钱氏是曾国藩的同年,对八股文极有研究,并有时文选集出版,是一位“考试专家”,曾国藩希望他在八股文写作方面对曾国荃进行指导。
除了学习之外,曾国藩有时还带着父亲和弟弟游厂甸,逛西山,赴宴听戏。从这段时期的日记当中可以看到,曾家父子三人经常围着火炉,用湘乡土话“谈京城诸琐事”,“历言少时事”,其乐融融。这一年春天,曾麟书启程回家。不料父亲走后半年,兄弟关系出现了波折。
二
曾麟书走后,兄弟两个的教与学仍如前状。这一年五月,曾国藩在家书中汇报曾国荃的学习成绩,说他作诗略有进步,文章则未进功。不过对作文“已有心得,大约手不从心”。然而到了八月底,曾国荃的表现突然出现异常:他提出要回老家,并且不肯在上房与兄嫂共同吃饭。
曾国藩非常诧异。中国传统文化对“兄弟”伦理非常重视。父子出于天性,不需过多劝谕,而兄弟关系则变数更多。因此兄弟关系处理得如何,就成为一个家族能否兴旺发达的关键。所以历代劝谕兄弟团结的诗歌特别多。比如《诗经》的“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另一个比喻兄弟的常用意象是鹡鸰,同样出自《诗·小雅·棠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曾国藩自己曾在家书中说过:“兄弟和,虽穷氓小户必兴;兄弟不和,虽世家宦族必败。”他希望兄弟之间能“亿万年无纤芥之嫌”。他百般询问弟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曾国荃就是不说。从表面上看,曾国荃对待兄嫂态度如常,欧阳夫人也辩解说她并没有什么地方惹得弟弟不高兴。曾国藩于是只好把妻子留在上房,自己端着饭碗,来到曾国荃的房间陪他一起吃饭。想来想去,曾国藩又写了封家书来汇报此事。
翻开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中厚厚的《家书》卷,这封家书就收在第九?篇:
九弟体好如常,但不甚读书。前八月下旬迫切思归,男再四劝慰,询其何故。九弟终不明言,惟不读书,不肯在上房共饭。男因就弟房二人同食,男妇独在上房饭。九月一月皆如此。弟待男恭敬如常,待男妇和易如常,男夫妇相待亦如常,但不解其思归之故。
曾国荃一切都好,就是拒绝读书,一定要回老家。曾国藩惴惴不安地说,这种情况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我也不明白九弟到底是为什么生气。
曾国藩为此“寝馈难安,展转思维”。曾国荃既说并不是因为兄嫂的态度,曾国藩猜测也许是家中的哪个仆婢对曾国荃有所简慢,所以又把仆妇们叫到一起,专门训了她们一顿,但似乎仍然不得要领。
曾国藩担心这样下去,会让“堂上大人”“疑兄弟或有嫌隙”,所以心理压力极大,费尽了口舌。近在咫尺,曾国藩还写了封两千字的信给曾国荃,“详言不可归之故”。
之后曾国藩又写了一首长诗给曾国荃:
松柏翳危岩,葛藟相钩带。
兄弟匪他人,患难亦相赖。
行酒烹肥羊,嘉宾填门外。
丧乱一以闻,寂寞何人会?
维鸟有鹣鹣,维兽有狼狈。
兄弟审无猜,外侮将予奈?
愿为同岑石,无为水下濑。
水急不可矶,石坚犹可磕。
谁谓百年长?仓皇已老大。
我迈而斯征,辛勤共粗粝。
来世安可期,今生勿玩愒!
这首诗的主旨与《诗经》棠棣篇相似,强调人生在世,患难之时,只能依赖与自己同气连枝的兄弟:“兄弟匪他人,患难亦相赖。”得意之时,攀附者众多,“行酒烹肥羊,嘉宾填门外”。但一旦出事,别人都会离去:“丧乱一以闻,寂寞何人会?”只有兄弟团结,才能让家族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兄弟审无猜,外侮将予奈?”在诗歌结尾,曾国藩还劝诫曾国荃,时光易逝,要抓紧努力:“谁谓百年长?仓皇已老大……来世安可期,今生勿玩愒!”
此外他还请父亲专门写信一封,教训九弟。哥哥的话不听,父亲的教导你总要听吧?
看到曾国藩如此大动干戈,曾国荃不能不有动于心。冷战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十月十一日,曾国藩三十岁生日,曾国藩在家书中高兴地汇报:“十一日,男三十初度,弟具酒食、肃衣冠,为男祝贺。嗣是复在上房四人共饭,和好无猜。”一切恢复原状。
三
曾国荃为什么要打这场冷战,一直是《曾国藩家书》的读者们心头共同的谜团。我到现在为止,只找到一篇专门的解释,那就是曾国荃的曾孙曾宝慈的一篇文章。他在文章中说,是因为吃茶这样一件小事,曾国荃对嫂子有了意见:
又忠襄(曾国荃谥忠襄)在京忽有出京还家之想,文正(曾国藩谥文正)始终问不出理由,忠襄始终不出一言,历来关心曾氏者,每以此为问。家中先辈,从未作正面答复。笔者幼时,偶以此问之先慈,亦避而不言。至成人娶妻生子,始略透露。言九帅对长嫂欧阳太夫人有小误会,似为饮食问题。证之文正言忠襄不肯在上房吃饭,只好开饭在九弟房中吃,不无线索可寻。在台与家三姐二兄研讨,三姐始言九帅忍性极强,所以文正问不出。直至忠襄在湖北巡抚任,栗咸公夫人(伯祖母郭太夫人)在署中时,熊伯夫人始透露此一谜底。三姐所闻之于祖母郭太夫人的是:忠襄公少年时喜吃浓一点的茶,茶叶要放得多些,就是较多于常人,饭后必须另泡一杯新茶,原来饭前所泡一杯必须换去,如果就原来的一杯加开水的话,忠襄就不吃,此一习惯,固然不一定对,但亦不伤大雅。某次欧阳太夫人以为忠襄杯中之茶尚浓,应该可以将就冲一点开水就吃。此举对忠襄来说,也并不是苛刻,谁知忠襄大不高兴,就此不到上房和长嫂一同进餐,并且要回家。忠襄在表面并不露一点痕迹,文正与欧阳夫人亦无法知道此一原由。
原来,曾国荃一直喜喝浓茶,而且饭后一定要喝一杯新茶,杯里原来的茶叶要倒掉新换。有一次,欧阳氏饭后看曾国荃杯中的茶水还浓,所以就没给他换新茶,而是往茶杯中续了些开水端给了他。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曾国荃心中大为不满。所以有了不和长嫂一起吃饭之举。
这件事反映出曾国荃少年时代的自尊敏感,也反映出他非同一般的倔强。一个人在少年时代往往自尊心过强,对很小的刺激也容易做出过强的反应,能做出很多成年后想来非常幼稚可笑的事情。曾宝慈对于先人,当然只能正面评价,说由此事见曾国荃的“忍性”,并引申到认为曾国荃后来能把南京围攻下来,靠的也是这种超乎常人的“忍性”云云。
但是这种“忍性”,确实给重视兄弟情谊的曾国藩带来了极大的困扰。此次冷战之缘由,曾国藩终生也不知道。“文正与欧阳夫人始终不知道。熊伯夫人也忍了二十余年,才说出来。笔者少时虽听到一些,但到去年才得闻其详,为时已两甲子矣。”
—— 本文选摘自《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2》/
张宏杰/ 岳麓书社 /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