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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王一般(6-10)江湖路远,大道如天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 2025-02-17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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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湖路远谁不见

都说往事如宝剑,出鞘不归,但它斩你的时候是真不含糊,半夜里,梦醒时,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别人三言两语,这把剑就能跳出来,戳你喉咙,捅你心口。

这会儿谁跟你谈什么放下不放下,直接一剑封喉。

离开裴度落脚的小客栈时,这把剑还追着我砍,我说你别砍了,江湖这么大,我是真没辙。裴度说精卫填海,那精卫不也死了吗?别看这会儿裴度视死如归,过两天他给彭老三砍死,尸体七零八碎,史书里一朵浪花都翻不起,没人记得他是谁,也没人记得他的壮志他的心。

这把剑不听,往事汹涌而来,在我耳边吼。

它说你真尽力了吗,你命都没拼过,你只要从长安走了,满江湖地找吴少诚跟韩全义的仇家,几个人精心设伏,是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我说滚,都给我滚。

这把剑轻轻松松,砍得我伤痕累累。

冬日的阳光贼亮,把目所能及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我总觉得我心里也住着个太阳,它烧我,烤我,把我也烤得纤毫毕现,我就像条焦黑的咸鱼,躺在那等世界毁灭。

咸鱼状态下,我多少有点浑浑噩噩,退了二百钱也没回住处,鬼使神差地出了城。

出城就见到彭老三。

彭老三站在城外密林里,手边拎着把刀,周边木叶纷飞,洋洋洒洒,一圈圈地落在他的脚下。

彭老三看都没看,他就看着西边,看着长安城的方向,不知是在怀念过去,还是在憧憬追不回的未来。

我忽然想到王淮叶的话。

这厮或许是来练刀的,他将要干一场大活了,但这一次生死莫测,难免容易触景伤情。

要这厮跟王淮叶走,他不敢,但王淮叶走了之后来此凭吊,他是真来。

啧,怂到家了。

所以我就走过去,把前几天王淮叶在这里等了他一天,并叫了一天救命的事告诉他了。

彭老三瞪大了眼,他说你昨夜既然没提,现在告诉我干嘛?

我说你这不是要去干大事吗,我得让你留点遗憾,别真死了。

彭老三抓抓脑袋,把头发抓成鸡窝,说有这个必要吗?

看他这么躁郁,我反而不焦灼了,我甚至还能笑起来,走过去拍他的肩,说看到你这么不开心,我就开心多了。

彭老三说,滚。

我说你真要杀裴度?你知道他个傻子是来干嘛的吗?这么个人你杀了,少林的和尚秦岭的剑,都饶不了你。

彭老三斜瞄我,说这些大侠这么急公好义,怎么不见他们来护卫裴度,反而落到你的手上?

我说那能一样吗?正经来护卫裴十六,是要跟一位节度使旧部,一位正经节度使正面过招的……或许还不止一位。这些大佬麾下的高手如云,云门那个杀手组织就是李师道的人,你知不知道?上一任魏博节度使的旧部就是买凶的主顾,他们要是派人来盯着裴度的生死,那也是棘手的麻烦。大侠都是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就算地位不高,门派不大,能活着不也是好的吗?裴度脑子有病,他想一头撞死在这个世道上,大侠凭什么陪着他犯病?

彭老三面无表情,就伸出根手指指着我,他说王一般,你急了。

我眼睛瞪贼大,我肯定没急,我急个什么劲儿,我说彭老三,我这是为你好,大侠不去当护卫,但他们要是知道裴度是被你所杀,一定会跳出来,要主持公道。你这么个小人物,说杀就杀了,大侠们惩奸除恶,江湖又是一场庆功宴。

彭老三摇摇头,说王一般,我既然接了这个活,就已经注定无法脱身了,你趁现在还能走,赶紧走吧。

我说,我走什么,我有什么要走的?

这句话说完,我感觉自己耳朵嗡嗡的,再抬头,四面全是树叶在飞。

缓了缓,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的声音太大,还掺了内力。

彭老三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了。

阳光还是很好,空气似乎都起了些潋滟的波纹,我跟彭老三像俩二傻子一样站了半天,终于还是我先叹出口气。

我说是,我是急了。

彭老三一针见血,他说你不是在给大侠们找借口,你是在给你自己找理由。

“你不想让裴度死,你又不敢护裴度。”

风一阵一阵,树叶乱飘,我数了数从我面前掉下的叶子,数了七八片,又忽然回神,望着彭老三道:“你什么时候去杀裴度?”

彭老三说,明日就动手。

我点点头,说那今夜之后,你就是江湖公敌了,往后也能成就一段传说,我得跟传说喝几碗酒。

彭老三看着我,目光如水,罕见地沉静,他说好,我请你。

那天晚上彭老三几乎没喝,他端着自己的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给我疯狂倒酒。

我一碗接一碗,我就想喝场大醉,却偏偏难醉得很,我说彭老三,你还是嘴下留情了,我那岂止是想救裴度又不敢,我想报仇我又敢了吗,我都没出长安!

彭老三嘬着酒,瞅着云后飘出来的半边月亮,他说还是敢了点的,那几个月你花光了钱,想出头想疯了,被长安里成名已久的高手打了十七八顿,带着伤还要一直打,最多的时候中了五剑,差点就死了。

我说放屁,出头了又怎么样?就一定能查清仇人吗?查到了就有人跟我一起出手吗?我那是想多受点伤,好告诉自己我已经尽力了,好让自己心里舒服点,我特么根本没在报仇。

彭老三叹口气,说人心幽微,你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成名报仇的艰辛你愿意蹚,望而生畏的刺杀你没敢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我瞅着彭老三,气不打一出来,把酒碗往桌上一砸,说是啊,我也以为没什么啊,可魏同尘来了,裴度来了,他们一个个在江湖里来来去去,把生死名利都当笑话,我也在江湖里,我怎么见到的都不是这种人呢?

彭老三倒酒。

我一把拍掉他的手,我说那俩也就算了,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江湖里有这样的人,可你彭老三怎么也变了,你在王淮叶面前怂得像狗,忽然之间命都不要,非杀裴度?

彭老三顿了顿,还是给我倒酒,他说你不是不接受我,你是不接受你自己。

我又定在那,定了不知道多久。

我只有喝酒。

彭老三说,其实我也还是怂的,只是有些东西不能退了,我一退,就什么都没有了,再见到王淮叶,我还是怂成狗。

“你连个王淮叶都没有,你不懂。”

我说放屁,你又不是没见过李知白,我怎么就没有了。

彭老三说,我猜你走的时候,你跟老李见都没见。

我还能说什么,李朝威说得对啊,我是仓皇败北的逃兵,老李是风尘里几经挣扎的舞姬,我俩见了能说什么呢?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彭老三说,你看,你这就不懂了,你俩都藏着掖着,你俩都半生坎坷,你们没谁像王淮叶那样,王淮叶那天晚上站在我身前,我看都不敢看她。

“我想啊,以后我得有个底气,能抬起头来看她的眼。我要告诉她,我在江湖里打滚,这么多年也是有追求的。”

“我不能就是个混混吧?”

这一夜,彭老三只喝了一碗酒,我当然还是醉了,隐约记得彭老三干掉那碗酒的时候冲我一笑,他说王一般,江湖路远,再也不见。

我大着舌头,说不见个屁,裴度很好杀的。

顿了顿,又骂彭老三,说你他娘真不该杀裴度。

彭老三笑了笑,他说了句话,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风,一抹云,从我耳边飘过去,陷入我深沉的梦里。

我睡不踏实,梦里也总是在跑,分不清是在逃还是在找,我想我这么逃下去也不是办法,逃出了长安,十年故人不再,又逃出白马,便是日后能混出点模样,一回头还是酒醒后,四壁荒凉。

我不想跑了,我的腿却不听话,它还在梦里带着我一直跑,一直跑,我也不知道它在干什么,我说你去哪啊,你在追什么啊?

腿当然不会说话,就是跑,像夸父逐日那样跑,像精卫填海那么跑。

我已经很累了,都特么快累哭了,我说别跑了,你到底要去哪,要找什么啊?

我的腿忽然停了。

面前是一道风,一抹云。

我怔怔伸出手,捞起了这朵风中的云。

那是彭老三昨夜最后的一句话。

“我不是去杀裴度的。”

风流云散,我猛地惊醒,窗外天光大亮,金灿灿的太阳照彻白马城。

我回头,彭老三连人带刀,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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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

大河东去,西边是皑皑雪山,黄河之水天上来,东边是层层寒冰,冲刷不开,就这中间一段,仍旧汹涌澎湃。

彭老三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汹涌澎湃的样子。

彭老三正在船上,对面坐着的就是刺杀裴度的主顾——或者说是主顾派出的使者——魏博节度推官,白碧空。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宿醉未醒,白碧空已找到彭老三,一见就笑,说没想到杀我儿子的,偏偏有这份英雄气概,敢杀裴度这等沽名钓誉之辈。那我儿子死得好,死得值。

彭老三的手抖了两抖。

彭老三试探说,我何时杀了您的儿子?

白碧空不聊儿子,就聊刀法,他说前几天城外密林,你一手力劈华山,收放自如,劈到一半还能变招推刀,行云流水。至于杀我儿子的是不是你,不重要,你信手为之,就远超寻常江湖人,我猜你真能全力施为,必定不输云门刺客。

彭老三就了然了,密林里死的那个脑残所喊的话也响起在他脑海里。

家父白碧空,原来这就是白碧空。

那死去的纨绔把一切依仗都放在“家父”身上,可眼下看来,白碧空心里却并不怎么有他。

白碧空望着彭老三,还在笑,他说前几天我就在查是哪个王八蛋敢杀我的儿子,查来查去才发现是你,我也没想到赌坊老板找来的混混还有这种武功,多少是种缘分。

白碧空笑得洒脱,他说缘分既然到了,你是个混混也无所谓,只要能杀裴度,咱俩的账一笔勾销。

彭老三不可思议,他说那可是您的儿子。

白碧空喝着酒,吃着鱼脍,整个人身边纤尘不染,他随口说儿子嘛,我可太多了,死一个有什么要紧?也就是为了面子,我不得不动手,但你要是能杀裴度,我就有更多的面子,何必杀你?

彭老三了然。

这些大人物,向来是不把人当人的。

人就是筹码,人就是货币,人不过是数据,亲疏也只是数据的多寡。

当然,彭老三也清楚,白碧空未必是真的放过他,无非是因为自己杀了裴度,必无活路,才让白碧空可以故作姿态。

彭老三装成个傻子,混子,就如他过往的二十年一样,他说白大侠那些钱,到小人手里只剩五贯了,您看能不能,再多支一点?

白碧空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他,说彭老三,你得清楚你的身份,就算你的武功比肩云门,但云门的身价是谁提起来的,你知道吗?

彭老三知道,昨天他的朋友王一般告诉他了,但他假装不知道,不做声。

于是就看见白碧空用美玉做的筷子遥遥点他,说彭老三,你身后无人,混再多年也就是个混子,混混只值五贯。你若是不想要,我派人跟你分生死,你死之后,我再找其他混混刺杀裴度,你觉得这很难吗?

这当然不难。

所以彭老三不想让白碧空再找其他人,彭老三要把刺杀裴度的名额,牢牢绑在自己身上,这才能继续待在白碧空身边。

彭老三发挥了此生最大的演技,指天发誓,跪在地上说必杀裴度,说自己的武功非寻常混混可比,大河之上只需一刀,管叫魏博淄青,天下太平。

白碧空淡淡一笑,挥手,说你且去准备吧,裴度一定会来的。

于是彭老三开始磨刀。

午时三刻,日照长河。

这么个砍头的时辰,裴度准备渡河,彭老三还在磨刀,我正向白马渡狂奔而去。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这世间是非对错,总有那么一部分是很分明的,裴度为魏博太平而来,他就是对的,彭老三要杀他,又如何能在王淮叶面前抬头?

五贯钱,要买的不是裴度的命,也不是彭老三的命。

五贯钱只够杀一小人。

彭老三要杀那个魏博来的使者!

可他如何杀得了?

西风呼啸,像九环大砍刀,咣咣往我身上削,我也不知道自己跑过来干什么。魏博的使者不是带了很多人就是自己身手贼好,彭老三杀不了,我就能杀得了吗?

到时候我跟彭老三俩人跟亡命鸳鸯一样,老李跟李朝威她们听见,说不得还会笑两声。

完事再哭。

我何必呢?

但我整个人还像活在梦里,我还在那跑,提着刀就望见裴度的船。

我站在岸边,裴度他们已经走了,离岸几丈远,我想我可以就此停下,告诉自己这是命,我注定见不到彭老三了。

大河横陈,白云在天,我忽然想起彭老三跟我说江湖路远,再也不见。

呸,不见个屁。

我深吸口气,冲裴度扬声大喊,说裴十六,我来挣你的五百钱!

天上的白云到了我的脚下,足尖一点就碎成碧波,我踏浪而行,借一口刀气长河,硬是跃到了裴度船上。

惊起一船船工。

我说没事,您继续开,船票会有人帮我付的。

裴度:……

裴度付了船票又笑,他说王大侠怎么来了?

我一把推开他,心情很不爽,边朝河上张望边道:“不是为你来的,我有个朋友接了单,要杀你,我怕他脑子一抽,反而想杀下单的主顾,借你的船去看看他。”

张望半天,没看见。

我又回头,恨铁不成钢,说裴十六,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上船还这么明目张胆,我能找到你,魏博的人怎么可能找不到你?

裴度不在乎,他说既然我的行迹已经露在白马,那再藏也没有意义,索性张扬一点,径直渡河,或许田弘正还来得及派人来接。

我皱眉,对这些节度使一点好感都无,我说指望田弘正,你脑子被驴踢了?

裴度摇摇头,他说我来魏博,本就是朝廷的赌注,赌田弘正是否真心归附,那么多人不敢来,也无非是不敢赌。

“可江山如此,岂能畏首畏尾?”

接着他又冲我一笑,说更何况,我的赌运向来不错。

我望着裴度,想说成吧,您是大人物,是五品大员,青史书生,我没法跟您比,我就是想去找我的朋友。

但大河滔滔,大日在烧啊,我避无可避地,被裴度的气魄砸在了脑门上。

当时我就一个念头:大丈夫当如是。

江湖人不求秦皇汉武的排场,要的就是这执着一念,忘怀生死的劲儿。

彭老三已得了这意思。

那彭老三的生死呢?

彭老三仍在磨刀。

当裴度跟我所乘之船遥遥在望的时候,白碧空走到了彭老三身后,他说一会儿这艘大船会撞过去,裴度所乘客船被撞毁的时候,你就趁乱出手。

彭老三明白,这是要制造一场意外。

但他还有一事不懂,他沉吟片刻,又问:“裴度船上的其他人呢?”

白碧空道:“什么其他人?”

彭老三道:“那些花光了一年积蓄,置办了年货回家的江湖人,你撞了船,他们怎么办?”

白碧空笑了,拍拍彭老三的肩膀,说你一个混混,就不必关心这么多了。

彭老三顿了一下,不再说话。

只低头磨刀。

原本要走的白碧空轻轻扬眉,又道:“杀裴度这样的书生,不用这么磨刀。”

大船已在乘风破浪,长河之上的风吹起彭老三鬓边的发,他没抬头,只道:“要磨的,我这把刀尘埋太久,如今要见天日,总得磨一磨。”

白碧空盯着他,也盯着他的刀,单调的磨刀声一阵急一阵缓,白碧空忽然道:“马上就要撞了,现在磨刀还来得及吗?”

彭老三点头道:“我这把刀,磨了二十年,很快就磨好了。”

风从云后吹来,吹起落满黄沙的长河,彭老三的头发跟破旧的青衫就在风里猎猎作响,我终于见到了他。

也见到了他身后的白碧空。

于是笑容还没在我脸上绽放就凋零了,我在长安时见过这个人,彭老三走后,我还挑战过几个高手,白碧空就是其中之一。

我连他三刀都没撑过。

我看着他们那艘船越行越快,颠簸间掀起三尺大浪,宛如杀气成云,扑面而来。

这特么是要干嘛?

随即我反应过来,照这样下去,只需一时片刻,就会两船相撞!

这艘小客船,当然挡不住上游冲下来的巨舰。

船上已响起了骂声与哭声。

有个妇人面无血色,死死盯着上游撞来的大船,双臂揽住的婴儿还在安眠,有背着年货的江湖人拔刀大骂,眼里闪着泪光,又忍不住回头东望,看他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乱糟糟的声音如锅中沸水,跟白碧空与彭老三的身影一起冲入我的脑海,让我越发像锅沿上的蚂蚁,除了额头冒汗,前后徘徊,全不知如何作为。

连裴度何时贴近了我,我都不晓得。

裴度一扯我的袖子,匆匆道:“抢金子,拔刀斩我!”

我:???

裴度的目光像火,烧向我的双眸,他说,我赌运向来很好。

这话劈进我耳中,如一道电光照彻,他是要拉我一起赌,赌田弘正的人早就到了!

我深吸口气,猛地推开他,一把抢走他的包袱,寒声道:“裴郎中怀璧其罪,下辈子当心些吧!”

一刀力劈华山,当头落下。

三道寒芒顷刻间亮起,裴度这狗东西赌赢了!

刀出一半,我飘然后退。

裴度不退反进,挡在我身前,挡在那三道剑光之后。

“停手!”

前一刻还在甲板上痛骂白碧空的中年人蓦地转身,一句话喝住了那三名剑客,又把目光放在了我和裴度身上。

风急浪高,白碧空的船越来越近,近已不过一二里!

裴度也没耽搁,他冲甲板上的中年人道:“救人!”

那人摇头,面无表情,说田六只奉命保护裴郎中,不会听裴郎中调遣。

裴度眼都不眨,从怀中掏出把匕首,狠狠往肩头一扎,血光四溅后,又拔出匕首对准了自己心脏。

裴度说:“救人。”

田六不答,正欲屈指弹飞一滴河水,击落裴度手中匕首,忽然一阵刀风吹过,那滴水便散在田六指尖。

田六皱眉,我从裴度身后出来,手里还提着刀,这把刀轻轻一放,横在裴度颈上。

我学裴度道:“救人。”

田六说,我不信你会杀裴度。

我点头说:“但我可以挡住你们,让裴度自杀。”

刀就在裴度脖子上,森寒的刀锋刺骨的冷,裴度不动如松。

田六略一沉吟,裴度的匕首已刺向胸膛,他眉头一皱,喝了声“救人”,我当即把裴度的匕首拦在了胸前。

田家的死士拆下木板,四处飞掠,或把无辜乘客送去木板上,或丢向身后的过路船只。

裴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大船,语气平静,语速却快,他道:“王大侠,那包金子既然在你手里,你也不必给我了,船上百姓这么多,我怕田六几人救不完,还请王大侠拔刀相助。”

我收了刀,想跟裴度掰扯掰扯,我心说我就是来救彭老三的,我不是什么大侠,拯救苍生这事不该我来做吧?大河泱泱,是波澜壮阔,但我来回救人,体力真气能不能撑得住都两说,更何况对面还有白碧空,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死在波澜壮阔里了。

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把装满金子的包袱一丢,呸了口唾沫,说裴十六,去你妈的金子。

舵手在吼,大浪在砸,彭老三还在那磨刀,声音越来越急,我就在他的磨刀声里纵身而起。刀光如电,我学了田家的高手,顷刻间斩下六条木板,顺势踢入六名船客怀中,复又鼓足真气,身法不停,将六人远远抛出去。

客船上人影错落,木屑纷飞里透出刀光,惊吓与激动的喊声响彻河面。

白碧空隔河远望,对彭老三扭头笑道:“没想到你们这些混混之中,还有这么多卧虎藏龙之辈啊。”

彭老三说,闭嘴吧。

这一刻我正疾驰于甲板与大浪之间,风声传来,我忽然抬头,发现风中少了个声音。

彭老三的磨刀声停了。

高悬的太阳从跌落的浪涛里渗出一线日影,青石上溅起最后一丝火星,起伏不定的大船船头,扬起破旧的衣角。

彭老三抬头说,我的刀磨好了。

一无所有的老男人长身而起,挥手出刀。

一刀既出,甩脱了五虎断门刀的藩篱,一刀两断,是如天门中断楚江开,又要使碧水东流至此回!

彭老三练了二十年的五虎断门刀,未曾有今日这般酣畅淋漓。

只可惜酣畅淋漓,抵不过功力精深。

白碧空像是早有所料,他整个人就像刀风吹起的柳叶,随着彭老三的刀势飘起,继而左手一挥,飞溅的浪花河水宛如云雾,落入袖中便尽成飞刀。

彭老三半步不退,任凭云雾的边缘洞穿他的衣衫,留下道道血痕,还是毅然决然,斩开一线天光,斩向飘飞的白碧空。

只可惜白碧空也有一线刀影。

白碧空袖中云雾过后,右手已然出刀,他出刀未见光,只捉影,淡淡的一道痕迹刻在天地之间,仿佛是彭老三自己撞上来的。

于是彭老三前冲之势猝然止住,胸口撕出一道长长的血迹,皮肉外翻,几能见骨。

刀影淡去,白碧空收刀落地。

浪还在打,船还在行,白碧空挑眉笑道:“再进一寸,你的命就没了。”

彭老三定在原地,提着刀,双目已有些发红,他深深呼吸,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碧空道:“这不是你最好的机会,我本以为你会在两船相撞的时候,才趁乱出手。”

彭老三说,我知道,但我看不得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

白碧空嗤笑,他说那好,那你现在就要死了。

彭老三默然,他拼尽全力的一刀,连白碧空一根汗毛都伤不到,今日果然是找死。

他提刀的手越攥越紧,叫人分不清是后悔还是愤怒,是恐惧还是不服。

白碧空说,其实从你上船我就发现你对我有杀意,我不是很明白,你一个江湖底层的混混,怎么敢对我有杀意?

这会儿有部下过来,告诉白碧空小船已经备好,还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要相撞,该离开了。

白碧空点头,正要走,彭老三往前迈了一步。

白碧空惊了,失笑道:“多大仇啊,你非要杀我?”

彭老三深吸口气,说我混迹江湖二十年,一事无成,无人敢见,但我总算还有手中刀。如果我今日为了挣五贯钱去杀裴度,那这二十年我就真的没来过江湖,我就真的只是白马城里一混混。

白碧空又挑眉,说怎么,你不是吗?

彭老三吐了口血沫,死死盯着白碧空,他说我不是。

白碧空笑得更开心,像是讲笑话似的,回头对部下道:“这还是嫌钱少了,嫌少早说啊,何必起杀心呢?”

彭老三的双目更红,怒意更盛,这些灼灼的心头火里藏的是二十年无人问津的苍凉苦痛,是二十年白眼嘲讽里挣扎的不甘不服,心火烧出周身气劲流转,激起鲜血淋漓,他就在血中踏步出刀。

“钱不少了,老子黎阳刀客彭振云,今日五贯钱杀一小人!”

这声喊如此悲愤苍凉,由不得我不看,只是我的脑袋刚转过去,就感觉天地黯淡了一瞬。

我想,是又起了大浪吗?

接着刺眼的刀光亮起,彭老三手中那把我看过无数次的刀,磨去二十年锈迹,终于得见天日。

没有大浪遮天,是彭老三的刀光太亮,显得天地黯淡!

彭老三浓烈的刀光放出来,几乎淹没了白碧空身边的所有人,但白碧空岿然不动。

只有左手袖吃饱了风,高高鼓起,迎上彭老三的时候似要收尽他的刀光。

刀客有进无退,一刀既出,绝不轻返。

一时间真气激荡,白碧空的左袖寸寸撕裂,彭老三刀光也渐渐黯淡,胜负未分之际,白碧空的右手忽然多了一把刀。

袖里藏刀,偷天换日。

白碧空右手刀轻轻一振,便有刀意横生,彭老三曲臂来挡,已经挡不住了。

我见到他被远远抛飞出去,左臂整个扭曲到身后,胸前血流不止,嘴里还大口大口吐着血。

我挥刀,又斩下一片木板,忽然感到双目模糊起来,我抹了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我大声说,彭老三,别死,老子来救你了!

彭老三躺在那,有气无力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他是想说傻逼,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要来。

但我这话也被白碧空听见了,于是这人又发出令人讨厌的笑,他说你们这些小混混,就是搞不清自己的位置,还你救我,我救你,你们能在这江湖里留什么故事啊?姓彭的,你真以为杀裴度这事能落在你头上?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找你不过是抛砖引玉,把裴度身边的护卫探出来,偷偷藏起来的也好,田弘正派过来的也罢,你就这点用了,真动手,你配吗?

白碧空又看我,指指我身后,说你还想救他,你以为自己能活吗?

我微微一怔,旋即立刻回头,果然发现裴度身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离他很近的少年。

大概十三四岁,刚刚还落了水,头发湿淋淋的,低头站在那,委屈可怜又无助。

但少年向裴度走了两步,脚步错落,似慢实快,已到了裴度身畔。

那个田家的护卫是看见了,也匆匆上前,然而少年轻轻弹袖,袖中剑鸣响时,已定住了护卫一刹。

一刹之间,少年拔剑刺向裴度。

这便是那个云门的刺客。

是了,云门刺客又怎么会随意把任务交给别人,交给别人,也不过是完成任务的一环。

我来不及奔过去,我只能掷刀!

黑刀阻止了少年片刻,田家人便恢复过来,又上前与少年死斗。

田六跟另外两人离裴度更远,我看一眼裴度,又看一眼彭老三,咬咬牙,忽然不知该先去何方。

大船的阴影已渐渐盖在了我的身上。

白碧空又一次准备离开,我看见他吩咐了几句话,不知是要准备新的衣服,还是要彻底杀掉彭老三。

他离我太远,我听不清。

彭老三离我近些,声音却小,宛如从很遥远的过去与梦中,一点点叹出来。

“其实我只是想回家而已,可家里有另一个彭老三,成熟,成功,前途无量,跟这里的彭老三全不一样,这里的我无知,无力,无能狂怒,但我总觉得这两个彭老三都不是我。”

这些话叹出去,彭老三的嘴唇已经白了,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又接管了他,使他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

我想起彭老三昨夜的话,他说这是我的麻烦,我就想一个人上路。我想说你别上路啊,你趴那多好,别起来了,老子会去救你的。

可彭老三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从没见过彭老三还有这么一双眸子,飞扬,洒脱,万事万物都驻足其中,都充满希望。

彭老三说,对岸有个小镇叫临风镇,那里有个少年,喜欢在红袖招楼下听曲,别人笑他他也笑,背着把刀,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名扬天下的。

“那个才该是我。”

彭老三又叹了口气,他说只可惜那个我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也不想名扬天下了,只剩下一些摸不清说不明的东西,落在我的刀里。

“白碧空,我有一刀。”

一直在低声呢喃的彭老三并没有引起白碧空的注意,于是彭老三又说:“白碧空,我有一刀。”

这次白碧空听见了,他扭头,想说你还没死呢?

空中莫名响起笛声。

白碧空蹙眉,两船即将相撞,谁在吹笛?

回头,白碧空才惊觉原来那不是笛声,是刀鸣。

彭老三提刀,轻轻的,犹豫的,又随着他展颜一笑挥洒出去,远远冲白碧空斩出一记刀风。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

那些回不去的,到不了的,尽数盘旋在离故乡几里路的地方,翻成二十年没听过的,似是而非的旧曲,从彭老三心底高声唱罢,带走他骨头里流淌的山河。

曲声落在白碧空耳中的时候,刀风已经贴近了他的身子。

大意临敌,左袖已毁,白碧空转身的一刹那,刀风透体而过,他下意识想抬起左臂,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了。

白碧空皱眉,脸上露出纯真的疑惑,他歪头看着彭老三,看了很久。

白碧空说,怎么我会死在你这样一个混混手里呢?

然后他身子倒下,噗通一声坠入河里。

西风还在吹,彭老三扶刀撑在甲板上,随着起起伏伏,血一股股的冒,随时可能倒下。

四面都是人,都是浪,彭老三却渐渐听不到声音了,只剩临风镇的旧曲,从他最好的年华里回荡到耳边。

当然,还有另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彭老三,彭老三你刀我先拿着,收拾了这群人,老子立马带你上岸!”

“别睡啊!裴度还欠我几十两金子,回头分你一半……”

“全给你也行啊!”

晕过去的彭老三,又慢慢浮起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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