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船又出现了。”
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按下了发送键。
“那艘船又出现了。”
仁浩拿着鼠标的手正在颤抖，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可以确定了吧？就是那里！”
“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一连发出两条消息后，仁浩死死地盯着屏幕，等待着那个女人的回复。
但那个他期待的ID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另一个人紧接着回复道：
“阿浩，不再考虑一下吗？你还很年轻啊。”
仁浩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回荡在房间里。
“大叔，如果不尝试一下，我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呢？我总觉得好像是我偷走了他们的人生一样。‘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每天我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现在我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拯救他们的机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逃跑了。”
随着发送键被狠狠击中的声音，一段语无伦次的话被发了出去，仁浩像是突然丧失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瘫倒在沙发上。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大叔就是这样一副“老好人”的性格，不然也不会在这么多年之后仍然执着于那件事。他的语气太冲了。或许是那条信息的原因吧。仁浩想。他过于激动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十年。这次谁也不能阻止我。仁浩下定了决心。
这十年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每个晚上他都会梦到那艘船。广播里传来要他们原地等待救援的声音，周围的同学们还没发现不对劲，正在嬉笑。只有仁浩感觉到了莫名的心悸，他想起自己见过的那架救援梯。鬼使神差地，仁浩站了起来。
“你去哪？”好友勇俊问道，周围的同学看了过来。
“上厕所。”仁浩不想被笑话成“胆小鬼”，于是他撒了个慌。
“但是广播说……”仁浩没搭理勇俊，跑了出去。
年复一年，梦境里同学们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只有负罪感自始至终清楚地萦绕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有时在刚醒来那模模糊糊的几秒里，他会想：会不会幸存下来只是我的幻觉？实际的刘仁浩早已经和同学们死在了那艘船上。之后这十年的经历不过是濒死者脑中的幻影。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仁浩点起一根烟。真是这样的话，他也不用这样愧疚地活着。可现实就是如此残忍——胆小鬼刘仁浩自己逃跑了，留下了三百多条青春的生命永远埋葬在冰冷的海底。
大叔没再说话，仁浩有些愧疚，他想发些什么安慰一下大叔，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对于他们来说，一切的安慰都太过苍白，只有完成那个计划，才能救赎苦痛的灵魂。
正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一行字映入仁浩眼里。
“后天出发。”
仁浩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漆黑的海浪在船底不断翻涌。姜元锡走出驾驶室的时候，看见了站在甲板上的仁浩。仁浩盯着海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似乎察觉到了姜元锡的出现，扭过头来。苍白的灯光照亮了仁浩的脸，他带着像是在梦中一样的迷茫，看向姜元锡：
“大叔，我们居然真的来了。”
姜元锡也看着仁浩。他的身后，黑色的天空和黑色的海洋融为一体，无穷尽的黑暗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随时会吞噬掉这个瘦弱的青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仁浩好像一直是那个被困在船上的高中生，从未长大。姜元锡叹了口气，走过去拍拍仁浩的肩，说道：“阿浩，其实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的，大叔。”刘仁浩说。
姜元锡张了张嘴，最终颓丧地低下了头。是啊，那桩惨案并不是他们所铸就的，可真正的有罪者永远不会为自己犯下的罪过而忏悔，只留下善良的人日复一日在痛苦的海洋里沉沦。
船静默地航行着，像是永远没有终点一样。过了很久，开始有雨滴稀稀拉拉地落下。在雨天航行并不安全，但姜元锡特地挑了这样一个日子。
天黑压压地沉下来，云层中隐隐有闪电的光芒出现，雨水很快变成了一条条凌厉的鞭子，抽打着大海。大海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猛烈地摇摆着身体。惊涛骇浪中，小小的渔船艰难地保持着平衡。
姜元锡紧紧地抓着甲板上的扶手，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睁不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突然，他听到不远处仁浩激动的喊声：“金女士，大叔，出现了！它真的出现了！”
金秀媛一直静静地坐在船舱里，像是一尊静默的佛像。
直到船身开始晃动，她才缓缓地扶着墙壁站起。她一步一步地挪出船舱，来到了甲板。电闪雷鸣中，一条银白色的巨蛇盘桓于半空之上。
传说在远古时期，天地还是一片混沌。混沌中生出一条巨蛇，巨蛇衔尾而食，久而久之，被它身躯所包裹的地方便演化成了最初的世界。
它的眼睛成为照亮世界的太阳和月亮，褪下的鳞片成为山峦，滴落的涎水成为湖海，而它的呼吸，则变成了世界里奔流不息的时间。
巨蛇的呼吸流过整个世界，带来兴衰与枯荣。而在之后，它们的归处也不尽相同。有些飘向天空，有些悄无声息地消散，有些则在特殊的天象之下凝固，落在茫茫大地上，被少数发现者命名为——时流之墟。
自从有人声称在事发海域看到了那艘船开始，金秀媛便像疯了一样地搜集着有关幽灵船的资料。旁人将幽灵船视为灵异怪谈，但对她来说，这是向着溺水之人漂来的最后一块木板。
某个阴沉的下午，金秀媛看到了“时流之墟”的传说。
据有些误入其中又侥幸活下来的幸运儿说，时流之墟就像一枚琥珀，过往的时间被封印在其中，偶尔会有些许投影泄露出来，便造成了所谓的“幽灵船”、“海市蜃楼”等奇异的景象。
半空中的蛇过于巨大，一眼望不到尽头。尽管知道这只是时流之墟的投影，金秀媛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本能地想要下跪。但激动战胜了恐惧，她的嘴里溢出一声悲鸣：“恩熙啊！”
随着巨蛇缓缓吐息，不远处，正对着小船的地方出现了一面连通天地的镜子。一股股无色无形的水流般的东西从镜中涌出，毫无滞涩地穿过了船身和三个呆呆的的人。
它们沉默地奔涌着，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阻止它们的流动。
这就是时间！
金秀媛猛地惊醒过来，抬头望向那面古怪的镜子。“时流之墟”四个字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只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惊叹。那面仿佛无穷高无穷大的镜子上，因为无数时间的脱逃而显现出阵阵如涟漪般的纹路。镜中闪过许多画面，五彩斑斓，好像城市夜晚的霓虹灯。
周围不断涌流的“时间”愈发炽热，让金秀媛想到篝火中迸出的火星。镜子上的波纹逐渐扩大，开始有烛泪样的东西从镜子上方流下来，显得镜中的画面愈发扭曲。
这是一个正在坍塌的时流之墟。
一个念头从金秀媛脑海中冒出来，此时，镜子里似乎刚好映出一艘船的影子。她没顾得上多想，向着镜子跳了过去。余光中，她看到了另外两个跳下去的身影。
姜元锡跳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想，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他正坐在一艘渔船上，向着不远处的客轮前进。客轮之下，围着很多只快艇。快艇上有穿着制服的人，正对不断靠近的他吆喝着：
“喂！那个人！不要靠近这里，不要干扰救援。”
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姜元锡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看向客轮的方向，圆形的舷窗内，有一张白净的脸贴在玻璃上，正在朝他焦急地挥手。
那个女孩看上去并没有比他的女儿大多少，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求救。姜元锡没有管快艇上那个人的警告，径直驶了过去。
什么不要干扰救援，你们根本就没有进行救援。我当初怎么会信了他们的鬼话！姜元锡一遍遍在心里质问着自己。离客轮越近，快艇上的景象就越清晰，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完全没有要救人的意思，有几人在打打闹闹,发出阵阵笑声。有人一边拿着喇叭让附近的渔船不要靠近，一边若无其事地吃着拉面。
姜元锡的眼睛都红了，他看到舷窗里的女孩露出绝望的神色。他加快了速度。
快艇上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个执迷不悟的渔民，打闹的几个人站起来，面色不善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姜元锡。一个人掏出了枪，对准了他。
姜元锡置若罔闻，仍然闷头向前。他看见拿枪的人骂了一句什么，扣动了扳机。一股巨力传来，他仰倒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视线开始模糊，舷窗里的女孩看着躺在甲板上的他，终于捂着嘴哭了出来。
“别哭啊。对不起了，再来一次还是没能救得了你们……”姜元锡想说话，血从喉咙里呛出来。他只好对着那女孩，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对不起了……”
金秀媛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宝贝女儿。
“妈妈！”恩熙瞪大了眼睛，哽咽着问，“您怎么在这？”
金秀媛痴痴地看着眼前这张脸，这是从她肚子里生出的孩子。她亲手把当初的小小软软的一团养到这么大，这么乖。恩熙临出门前，还说回家时要给她带土产。
她的恩熙，永远地死在海里了，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妈妈，我好害怕。妈妈，救救我，我要死了。”金秀媛听见恩熙的哭声。
“妈妈，我好害怕。妈妈，救救我，我要死了。”十年来，这句话像是梦魇一样环绕着她。这是恩熙在沉船前发给她的最后一条短讯。她仍然保留着这条短讯，这十年间，金秀媛无数次地打开它，把手机贴在胸口，想象着女儿在死前有多么恐慌和绝望。
金秀媛一把搂过女儿冰凉的身体。恩熙还在哭：“妈妈，我好害怕。妈妈，救救我，我要死了。”
“不用怕，不用怕，恩熙，妈妈来了，妈妈找到你了。妈妈会一直陪着你，无论在哪里。”金秀媛紧紧地抱着女儿，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仁浩是被旁边的好友推醒的。勇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醒，仁浩，这种时候你也能睡着？”
仁浩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大概是动作太大了。周围的同学好奇地看过来。
仁浩看着这些天真的面孔，身上一阵阵发凉。他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口，踹开了门。这一下，所有人地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快跑啊，同学们！救援是假的，没有人会来救你们，你们都会死的，外面有梯子，快跑啊！”仁浩怒吼，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
但是没有人动，座位上的同学们静静地看着他。
“求你们了，快跑！跑吧！不要相信他们……”仁浩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看见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眼中满是怜悯。他不说话了。
仁浩僵硬地扭过头，看向了勇俊。勇俊也看着他，木木地摇了摇头，他向仁浩伸出了手。
仁浩呆住了，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半响，他走回了座位上。周围又开始发出嬉笑的声音，勇俊给他讲了个笑话，他也微笑了起来。
日出以后，三具浮肿的尸体从海底缓缓地漂了上来。阳光透过云层洒下，照亮了三人脸上那扭曲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