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梁龙 × 《疯狂的外星人》音乐里的中式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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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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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 | 「影乐志」团队

采访 | 哈利·波菜

▲ 《疯狂的外星人》音乐总监梁龙、导演宁浩、作曲宋楠（从右至左） ©️ 本人提供

▲ 民乐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 作曲提供版权，仅限平台内试听使用

影乐志： 梁龙老师您好，感谢您接受我们这次采访，想先问问您这次是如何参与到《疯狂的外星人》的音乐创作中去的？

梁龙： 去年大鹏电影工作室的一位朋友在微信上问我，说宁浩导演的公司想找我有点事，当时我就觉得会跟电影有关。见面之后他就跟我大概讲述了一下他新电影《疯狂的外星人》故事线，还问了我有没有做电影音乐的经验。我就很直接的告诉他，做过，但不是熟手，毕竟这不是本行。之后我也跟他更进一步沟通了细节，包括我自身的长处和弊端，来确定一起合作的可能性。

影乐志： 那您觉得宁浩导演找您可能是看中您音乐创作的哪些优势呢？

梁龙： 我们俩见面时他的第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他说，“咱们俩应该早就认识了”。感觉他电影的气质和二手玫瑰乐队音乐的气质其实是很合拍的，特别是色彩上非常相像。尤其是他“疯狂“系列的表达方式，和之前的《无人区》都不同。同时，他也愿意用这部戏来尝试二手玫瑰乐队音乐的风格。

其实我当时也有点担心，因为艺术创作不能是简单的一加一。当两个风格接近的东西放到一起，有些时候其实是不对的。所以我的矛盾点在于，二手玫瑰音乐的表达方式其实是戏虐的黑色幽默的，宁浩导演的“疯狂“系列也是这样，乍一看很合适，但如果做不好的话两者就会消解，变成失败案例。

▲ 梁龙和二手玫瑰乐队在首映式 ©️ 本人提供

影乐志： 那您在实际的创作中，您是如何规避这样的问题呢？还是最后发现，其实并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梁龙： 我这次是比较幸运的，遇到了一个懂音乐的导演，这一点是超出我的意料的。另外他也能给到最大的信任，当然这一次合作也是很“疯狂“的，并不是那么享受。

记得宁浩导演跟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给我听了一首歌，是日本的，听起来怪怪的歌，歌名我实在有些记不清了。后来他身边的人跟我说，只要做类似风格的电影，他都会给人听这首歌，这可能是一个特别准确的案例。

再后来跟他聊天，我问他，你是不是要那种像一辆特别破的车走在一个特别破的马路上，颠颠簸簸的，车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乐器，看似要掉下来但又一样没掉下来，乐器可能还很破，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单独听起来不和谐，但在一起却又特别和谐的感觉。他说对，就是要这种。这是形成了我们最早的音乐画面感，特别抽象。

影乐志： 您刚才也说了，您在做电影音乐这快的经验不是特别足，我想问一下您有没有为此专门做一些准备，具体是什么？

梁龙： 有一些常规的，比如重看他之前的“疯狂“系列，其实我以前看的时候也有注意到音乐，毕竟也很喜欢，但当时的状态是一晃而过，并没有特别仔细地去听。后来因为要接这个案子，所以把他《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包括《黄金大劫案》等等都反复阅读了好几遍，然后总结了一下每部电影音乐的相同点和不同点。

▲ 《疯狂的石头》剧照 ©️ 四方源创国际影业

其实宁浩导演一开始也特别强调了，像《疯狂的石头》音乐中的部分元素他就很满意，虽然还不是最满意——毕竟是第一部商业片，但影片里就已经有了他最原始的力量，让我足以借鉴。

我发现，他以前影片音乐对低音部分很重视，比如贝斯。因为贝斯是低音乐器嘛，它的声音色彩骨子里就具备低沉的冷幽默，甚至绵里藏针的，这种幽默的方式我觉得很高级；第二个是在低音的旋律线上，音乐的滑稽感和冷幽默；第三个是同样旋律在多样乐器上的循环，当然，这一点其他导演和作曲老师也经常用，但在宁浩导演的影片中却很明确：低音贝斯走一遍旋律，然后过一会再用琵琶这样的民族乐器走一遍旋律，甚至两段会紧接着依次出现。

影乐志： 您总结了这么多，那在实际的创作中，您会不会专门去避免落入宁浩导演之前音乐的“固定思维“？

梁龙： 我最开始希望打破这种规律的方向是多元化，以及不套路化，我做二手玫瑰乐队最早的原始冲动就是这个方向。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在摇滚乐队的音乐节现场，如果在严肃乐队表演时冲上几个大模特跳舞就会很别扭，但二手玫瑰就不会，它搭配任何一种形式都不会有违和感，这就是我做音乐最早的概念。希望电影里也希望这种多元的音乐，配上任何画面都能吃得住，甚至可以对话。

▲ 《疯狂的外星人》剧照 ©️ 坏猴子影业

影乐志： 您作为这个项目的音乐总监，可不可以简单介绍一下您所负责的内容？

梁龙： 这个片子和宁浩导演以往作品不同的是，有“美国人”、“外星人”这些元素的介入，之前都是“中国人”的故事。所以宁浩导演就说， 这部片子肯定要加入一些美式音乐，但他不想让人在看完之后觉得是一部交响化的电影音乐 。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你看过电影，你会发现片子里“美国式”的音乐一点不少于“中国式”的音乐，甚至占比还高。但为什么你看完电影之后，对音乐记住更多的还是本土的音乐概念？这可能就是所谓“总监”干的活吧。（笑）就是在这些音乐风格之中，达到一个合理的平衡点，我除了作曲之外，有一部分工作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宁浩导演请到了王宗贤老师，他主要负责“美国”部分的音乐创作，我找来宋楠是配合负责”中国“部分，最后 两者由我平衡，让两种音乐一定不能是“一家人”，但又不能“貌合神离”。

影乐志： 对的，我也能感觉到音乐上的这种努力。其实影片故事一开始两条“中美”音乐线还是分离的，泾渭分明，但是影片后期两条故事线并到一起之后，这里的音乐您具体是用了哪些方式方法来处理呢？

梁龙： 如果单纯从技巧上来说，在“中国人”和“美国人”还没有并行之前，音乐在配器上是没有并行的，但在他们有交集之后，音乐就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尤其是“美国人”的音乐里面，开始有民乐的介入了，或者说原本一些西洋乐器的编曲，我们把它变成了中式乐器的编曲，但是这样的植入程度，是根据画面节奏走的 。

当民乐器在“美国人”场景中使用的时候，就得有一个明确的“做客”的概念。在中国的时候是中国音乐，在美国“做客”的时候就是在美国的中国客人。先不说东方西方，就连中国的南方和北方也都不一样。最早我们找的midi老师是南方人，他做出来的是阳春白雪，我个人就有点接受不了。

所以当我们把唢呐用在“美国人”身上的时候，该怎么吹？当然我们可以选择“我就是我”来证明唢呐的存在，但客观面对画面的时候就不能这样，你得顺着人家，变成一个让人家可以接受的方式，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必须让观众吃得懂吃得下。比如我们用唢呐来吹小号的断奏音型，来迎合音乐中的西方视角，要知道唢呐往往是不这么吹的。

我觉得这样的做法很灵活，也很准确。而且这样的音乐编配方式，每一段都推敲了几十遍甚至上百遍，到最后说实话都有点木了，但确实每一段都不是随便贴上去的。而且宁浩导演是一位很“纠结”的人，在这一点他也是当仁不让的。

▲ 《疯狂的外星人》剧照 ©️ 坏猴子影业

影乐志： 这个片子选歌的时候您有参与到吗？因为我们发现片子里有首歌《疯狂的外星人》是改编了您06年《娱乐江湖》专辑里的一首《命运》。这次为什么想用这首歌改编，而不是重新创作？另外使用这首歌的追逐戏，原本的音乐设计就是这首歌吗？还是有一些其他的变化？

梁龙： 影片选歌的时候没有我。宁浩告诉我，当初这段戏试了一百多首不同的歌，当试到《命运》的时候，听完他就觉得不要再找了，这首就对了。

▲ 二手玫瑰《命运》 ©️ 地球娱乐

而现在网上很多人问，为什么《疯狂的外星人》这首歌又是《命运》的旋律。其实这首歌开始的版本跟《命运》是没关系的，包括“走过几回南，闯过几回北”的词。当我要写副歌的时候，宁浩反复给我看画面，就跟我说，“ 老梁，这个可能真的是第一意识，你前面可以动，但是副歌我没有办法介入别的旋律了。 ”

所以我在做这场追逐戏主题歌的时候，整个编曲全部都改了，但节奏却和《命运》是一样的，因为导演已经“先入为主”了。所以很多我们的主观意识一旦介入的时候，就很难被新的想法改变。但我为了整体电影里的音乐不带来这样的问题，这首歌的副歌旋律在这么贴合画面的情况下，我却没有把它做到任何一条配乐的素材里面。

▲ 主题曲《疯狂的外星人》 ©️ 太合乐人

影乐志： 但我还是有听到您在编曲中有很多细节和影片飞船部分的主题有呼应，比如歌曲开始和主题的律动是一样的，这里的设计思路，和音乐创作的构思可以简单聊聊吗？

梁龙： 这部电影一共有六大板块的主题音乐。首先是“外星人”、“中国人”、“美国人”这三条音乐线索，这三条确定之后，才真正打开了我们的创作。 因为在开始的时候，我们很难找到“点”。

比如说先编“中国人”，得考虑哪一个是最适合“中国人”的。你如果再去听一下主题曲的前奏，就会发现打开我们主题线索的就是这条律动，这里就是我们设计的“中国人”的音乐。所以我就放弃了“哎呀我说外星人”副歌的那种华彩感，而找到了主歌的前奏部分推敲出了这条主题线索。

▲ 《疯狂的外星人》中国人主题 ©️ 作曲提供版权，仅限平台内试听使用

当确定“中国人”主题之后，我们就往上推出了“外星人”的主题旋律线，然后还是用这几个音，用很美式的感觉推出了“美国人”的音乐主题，这样我们的音乐骨骼就有了。那么光有人的主题不行，因为片中还有三个环境，“美国人”的背景是美国，中国人的背景是中国，外星人的背景是外太空，因此类推我们又创作出了外太空音乐，就是你们知道的，致敬《2001太空漫游》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美国则是一段很宏大的音乐，而片中中国式的幽默，可以用一个不太恰当的“中国土摇”来表达。

所以 我们一共设计了六条主题音乐线索，当这六条主题音乐线索全部列出来之后，会发现整部电影的音乐就存在了 。

▲ 《疯狂的外星人》外星人主题 ©️ 作曲提供版权，仅限平台内试听使用

影乐志： 提到民乐版改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相信网络上已经讨论很多了，能简单聊聊您改编的思路吗？另外我相信西洋乐器改编民乐也会遇到一些问题，比如音域差异，音色替换等等问题，而且在改编版本里，底部还是会有垫衬一些西洋元素？

梁龙： 这部电影第一次正式出现的音乐就是和原版一致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后来再次出现，就是影片黄渤的角色用猴子代替了外星人，其实 这里面是我们刚才所说的中国元素，毕竟是猴戏嘛。 但片中的“美国人”觉得还应该是他们的外星人，所以我们觉得如果再简单沿用一次原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有些糊弄了，虽然我们试过，没毛病，也很搞笑，但是会少了推敲，所以我们想到用民乐来做一版。

这样一来就有两个优势，第一，虽然音乐出现了两次大变化，但其中的风格是不一样，而且有内心解读的；第二，对于一部电影来讲，一段既有音乐能出现两次是有传承的，且应该出现两次。

改编的时候，毕竟一部电影，尤其是同一段音乐不能变好几次调，这样一来，西方乐器演奏和唢呐演奏就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比如有些旋律唢呐演奏不了，所以我们就尽可能在不大改的情况下，找到了一些方式。另外 如果全部用民乐来演奏，整场音乐就会显得过戏了，所以改编的时候加了一些西洋乐器打底也是为了往回“收”一点，让荒诞和戏虐是在观众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影乐志： 那第一次出现的原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为了配合剪辑自己制作的版本还是购买的版权录音？

梁龙： 这段是自己做的，而且当时也没定剪，所以速度时长都调整了无数次，而购买的版权录音时长会有问题。再一个，虽然我乐队就叫“二手”玫瑰，但还是希望能自己完成就自己完成。除非有一些客观条件没有办法自己做，或者说原曲已经达到了顶峰，重新怎么编都编不过，那就没办法了。还是得看实际情况。

▲ 《疯狂的外星人》剧照 ©️ 坏猴子影业

影乐志： 我们也留意到，您的配乐中有大量对如《中国功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些经典曲目的解构，比如部分旋律的引用和编曲思路的引用，所以把影片中的主客观音乐结合起来进行音乐创作，也是为了满足音乐上的连续性要求吗？

梁龙： 客观音乐和主观音乐之间有些时候其实不是很好处理的，片中用《中国功夫》就全部都是客观音乐，但是马上就会接主观音乐，这样就会遇到个问题：观众会有一种饱和感，因为赋予的信息量太大。

比如有一段连贯的“戏弄美国特工”的三场戏，这三场戏中间，每段又都有“中国”音乐。回头如果你去读画面，你会发现那一段会有十几分钟甚至更长，音乐就没停过。最后我们没办法，就牺牲掉了黄渤的角色在斗地主的那段，因为音乐实在太满了。

还有一个解决办法，就像你刚才所说的，用《中国功夫》的旋律和编曲接后面的音乐，似乎可以做到在理论上，情绪上有衔接感，没有割离感。

影乐志： 我们在整部影片后期的时候，听到音乐是比较直接的用了音源，而不是录音，您这边是遇到了制作周期的问题吗

梁龙： 我们都是最初出midi版本给导演听，然后实录，但确实有几条音乐，可能也是因为先入为主， 实录的版本导演觉得情绪不对，就把实录的版本换成了midi的版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