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中国法学研究的语境中,所谓“问题意识”,有其特定的涵义。提出“问题意识”,不仅在于强调法学研究应有的放矢,避免空谈泛论,更重要在于强调法学人应关注法治乃至社会现实,善于从现实中发现问题,并以此为研究对象,进而能够提出对解决法治实践中问题具有参考价值的意见与建议。因此,“问题意识”可以看作是法学理论研究与法治实践之间相互联结的主要媒介。
对于具体的学者而言,是否具备这种“问题意识”,或者“问题意识”的强烈与淡弱,不仅与其学术兴趣或偏好相关,同时也与其个人经历、知识积累、研究环境与条件、社会责任感以及思维方式等诸多要素密切联系。苏力是从社会底层成长起来的学者,社会阅历较丰富,学术兴趣广泛,知识积累功底较深,且受过西方法学理论教育,对中西方社会均有较多的了解和较深的理解。不仅如此,苏力本人还具有不入俗流、卓尔不群的鲜明个性。苏力的这些经历、知识结构乃至性格,决定了苏力通常不会在纯理论谱系中寻找自己的研究主题,即便是对传统法学理论中某些问题的研究,也往往是依据自己的知识积累及对实践的判断而进行质疑性探讨,表达其具有独特性的理解和主张。所以,苏力是具有天然“问题意识”的学者;苏力的研究始终是循着“问题”而进行的,“问题意识”伴随着苏力研究的整个过程。
20年后的今天看待苏力在《本土资源》一书中提出的“苏力问题”,似乎并非惊世骇俗之论,所有后起法治国家都存在外源性法治原理、知识等与本土资源的关系或矛盾的问题,“苏力问题”只是表达了一个普遍性现象或经验性常识。但是,若回溯20年前人们对外源性法治原理、知识倾注很大热情,充满理想化期待的背景与场境,我们不能不对苏力敏锐的理论思维和独特的视角付以应有的敬佩。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苏力在对法治与本土资源的关系进行一般性论证的同时,通过轰动一时的《秋菊打官司》与《被告山杠爷》这两部影视作品所构述的故事,具体揭示现代法治的基本方式与乡村传统治理手段间的矛盾和冲突,揭示法律在乡土环境中运用所产生的某种困窘,由此提示人们在法治与本土资源或本土环境的关系中保持一种真实而不盲目的认识。这种从大众熟知的现实主义文学、文艺作品中提炼出理论性结论的方式,不仅降低了受众对理论性结论理解的难度,还大大增加了理论研究成果的社会影响力。无论苏力的某些分析及结论是否恰当,但体现于其中的问题意识及研究方法上的智慧应当充分肯定。
然而今天重新检视苏力的“问题意识”,我们有能力看到、并有理由提出,苏力的“问题意识”中也蕴含着一些不容忽视的缺陷。我认为,苏力“问题意识”中最大的问题是苏力在发现、观察及分析问题时往往较多地诉诸自己的直感。而事实上,与个人的阅历和知识相关,其直感有时正确,有时则不一定正确、甚而片面和偏执。这种状况不仅影响到苏力某些结论的合理性,也多少影响到苏力观察和分析问题的深度。苏力的某些学术观点和主张在学术界之所以有较大的争议,大概主要与此相关。
在秋菊和山杠爷的故事中,苏力看到了法治方式(或法律手段)在具体乡土场景中运用中的某种不适。但苛刻地说,这是两部文学或文艺作品的受众大致都能够感觉得到的事实;苏力的作为只是把这种现象提升到法治与本土资源这一宏大主题中,但并没有更深入地揭示两个故事所展示的我国乡村治理的实际机理与逻辑,而这一点恰恰是研究法治与本土治理资源关系所不应忽略的。
在我国广大乡村的治理中,国家、村长或山杠爷们以及秋菊所代表的村民们实际上是以一种微妙的关系而存在和互动的。现象上看,村长或山杠爷们以国家授权名义依照正式制度(如法律)对秋菊等村民们实施管理并提供服务,村民们也基于对国家权威及正式制度的认可而服从这种管理、分享相应的服务。然而,事实并非完全如此。由于国家治理资源的稀缺性(并不完全基于苏力所指出的乡村在地理上的偏远),国家及正式制度所赋予村长们的治理权威及手段远远不足以满足乡村治理的实际需求。因此,村长们(其实不仅有村长,还包括士绅、族长乃至“乡村混混”等有实际威权或势力者)往往(甚至可以说不得不)通过一些不为正式制度所认可的方式(比如对村民小打小骂、实施某些惩罚、设立各种名目收费等)去创造自己的权威资源,并藉此维系乡村秩序,实施对乡村的治理。在多数情况下,国家或法律在这种治理中是缺席的,换句话说,国家对村长们的这些“出格”行为实际上是持默认、甚而放任态度的。只有当村长们的这些行为超越秋菊们所能承受和容忍的边界、并诉诸或求助于国家或法律时,国家或法律才会出场对村长们的行为予以一定的制裁矫正,其效果,一方面显示国家力量在乡村的存在,另一方面进一步深化秋菊们对国家权威的认同,再一方面保持村长们对国家和法律的最低限度的敬畏,由此形成乡村治理中国家、村长们、村民三者之间的一种动态化的平衡。这就是现实中乡村治理的主要机理和主要逻辑。所以,在法治与本土资源关系的问题视角中,仅仅感受到法治与乡村治理方式的冲突是不够的,而必须把握相应的机理与逻辑,把握乡村社会的实际生态以及各主体之间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唯有如此,研究中的“问题意识”才会涉及问题的本质,也才能形成更切合实际的判断。
大量阅读苏力的作品,不难发现苏力在某些研究中的一个“套路”:苏力往往从某种直感出发或根据个人的经验性认知提出某个问题并形成结论性判断,然后根据这种判断的要求展开逻辑论证,并通过旁证博引来证成这种判断。虽然苏力作出的某些分析和结论常与很多人的认知不符,但苏力广博的知识积累及出众的文字驾驭能力往往能把他的分析和结论变得“理据充分”,让人在不认同其作品中的分析和结论的同时却仍保持阅读的耐心和欲望。苏力的这种“套路”既是我们在阅读苏力作品或所应有所审视和辨识的,也是年轻学者在仿习苏力的“问题意识”过程中所应注意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