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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记者 彭玮 实习生 吴佳晖 陈瑜思
戴金秀失踪了。
这是她得知自己肺癌晚期之后的第四个月。医生预判,如果不用抗癌的靶向药,她的生命只剩三到六个月。她没有用药,选择消极治疗。
8月初,戴金秀刚从上海的小儿子家搬来温州,与女儿涂凌宇一起居住。
16日上午,母女俩去中医馆看病,出门前,戴金秀磨蹭了一会,选了一身长袖的橘红T恤,碎花小脚裤,黑色布鞋穿上。
后来,她先从医馆离开,说去公园看戏。中午,涂凌宇回到家不见母亲,发现她留下一封诀别书,让儿女不要找她。
母亲出门时没带手机,刚从老家南昌寄来的60粒安眠药也不翼而飞了。天气灼热,涂凌宇有种不祥的预感,赶忙通知在南昌的大哥涂震宇和在上海的弟弟涂欢宇。
(一)
戴金秀一米四九的小个子,老家在江西南昌,女儿在温州做生意。她白天常去位于温州中心城区的华盖山公园跳交谊舞,女跳男步,与众不同,舞步也有张有弛,一看就有底子。
林华68岁了,比戴小两岁,想学男步,又想找个单纯点的人学——如果找个男人学,搂搂抱抱,容易招致流言蜚语。她和戴金秀倒是一拍即合了。
戴金秀怕作为本地人的林华瞧不上她,不太会跟她说起拮据的状况。她极为节俭,自己在华盖山下淘五块、十块的衣服
。
戴金秀在华盖山公园跳交谊舞的地方。
跟她俩一起玩的陈美莲今年57岁,老家在湖南,比较有乐感,舞跳得轻盈。同是异乡人,戴金秀跟陈美莲常结伴而行。
3月的一天,阳光正好,戴金秀带着陈美莲上松台山跳舞。爬到半山,戴咳嗽了一阵,突然吐了两口猩红色的块状物,“不像是气管里的血,她那么聪明,肯定知道”,陈美莲说。
好多舞友见状,劝戴金秀的女儿带她做一次身体检查。
被女儿问起时,戴金秀故作镇定,“没有这回事,她们瞎编的。我不用去做检查!”女儿感觉再问,母亲会生气,就缩了回去。
戴金秀心里清楚得很。过去早上七点买完菜,提着菜到华盖山,跳舞到近十点往家里赶,一天劲很足。今年年头却感觉到一动弹背后就一阵阵发虚汗,得垫一块毛巾在背后。
咳血也不止一次。陈美莲和林华先后旁敲侧击建议她去做个全面检查,她就敷衍地去个小诊所,看完出来说,“没毛病,挺好的”。
三月底一个下午,戴金秀打电话给陈美莲,约她在公园见面,说想早点离开温州回老家南昌,正好也能赶上清明节,给15年前故去的丈夫扫墓。
“妹子,你啥时候回去?我想早点走。”
“我四月回去。”
“那我也四月走。”
说到这里,戴金秀又忍不住跟陈美莲坦白,
“如果回去(回南昌)真查出来是什么坏毛病,我自己解决掉。”
4月8日,陈美莲离开温州回老家湖南常德,之后她再也没能打通戴金秀的电话。
(二)
当意识到第一步就走错了,涂欢宇快急死了。
发现母亲走失后,在上海的他遥控指挥姐姐和她的男朋友沿着瓯江找。但他很快发现问题,沿江线有十几公里,凭母亲70岁的体力很难走远,又不够隐蔽,想长期失踪绝无可能。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8月16日,涂欢宇托人咨询过专业人士,对于一个肺癌晚期的病人来说,服用60粒安眠药后弥留时间有多长?对方回复是,服药后先是大脑中枢迟滞,身体瘫软到陷入深度昏迷,接着进入呼吸衰竭,最后是器官衰竭。正常人经历这个过程需要七八个小时,而身患肺癌的母亲呼吸系统脆弱,只消三小时就可以被判定死亡。
当他想到排查监控探头,已是失去母亲音讯的第二天。
母亲口袋里可能会有些零钱,天热体力不够,又想去人迹罕至的地方。综合下来,各方推测她是坐公交出走的,而且就从中医馆附近坐城市通往郊区的公交。排查附近公交的监控,直到8月17日下午,涂欢宇获得一条线索,16日上午9点16分,母亲是在垟儿路站坐了6路公交。
温州6路公交车线路图。
龙湾公安分局瑶溪派出所的值班民警王炳铼接到报案时已是8月17日晚上,过了八点。
派出所的所有人从6路瑶溪终点站的监控开始一站站往前排查。棘手的是,终点站是一个交通枢纽,车多人杂,监控全部排查后没有发现人。当天太晚,王炳铼建议家属次日一早去公交公司调用车上的视频,以确定她在哪站下车。
到18日下午,警方才通过公交监控确定老人先在山下站下过车,张望了下周围,很快又上了车牌号为C28281的后续6路车。
巧合的是,6路公交恰好在那几天临时改道,原本是从山边绕行,改为直接穿山而过。“她应该是看着途经的路,觉得离山近了,没想到第一次下车的地方是个新城区。”涂欢宇说。
10点11分18秒,母亲在6路的白楼下站台下车,两分钟后又出现在龙永路高架桥下。
10点17分,她又出现在毛竹岭,这是一条通往道观和教堂的古道。
然而奇怪的是,到10点53分,她折了回去,又出现在了龙永路4弄高架桥下。
在夏天穿长袖的她很显眼,警方综合几位目击者的说法称,她先后出现在两个地方,一处是道观门口,有人看到她歇了个脚,还有一处是小店门口,她问了盒饭多少钱一盒,对方说十块钱一盒,她就离开了。
11时41分,白楼下站台附近监控录像中,老人正推开一道房门,似乎在探头查看里面是否有人居住。
最后捕捉的瞬间出现在12时44分,她又出现在通往教堂的岔路上,这里距离她最初上车的地点大约十五、六公里。
子女们从监控里感受到母亲走路的那种样子,直不愣登地,不会左顾右盼,“这就是她的反侦查能力,不想让当地人察觉这个人对环境不熟悉。”他不由想到母亲在家常看的节目是《法治进行时》、《今日说法》。
涂欢宇还能感受到母亲在用固执的出走意念管理自己的行为,“看到我妈妈上山下山的样子,他们说你妈妈走得很飘逸、很轻盈,走得并没有很明显的痛苦感或者说迟滞感。我无法去想象,她已经在那儿转了那么长时间,一定是极其疲惫,但她还依然保持这个状态。”
16日下午3点48分,涂欢宇在朋友圈发出了一条寻人启事。这条信息很快在朋友圈传开,引发了一场全城搜救。
民间搜索力量也出动了,许多人主动驱车去找老人,不要一分钱。温州本地出租车司机余伯还记忆犹新,那几天里,交通广播台里定时会播放寻人进展,刷新手机信息时也看到新闻滚动。
母亲杳无音信的第三天,搜救眼看无望。
涂欢宇给母亲做的一桌营养餐。
(三)
戴金秀4月如愿去了南昌,她没有住在大儿子家里。
大儿子的家住南昌市中心老公房的八楼,没有电梯。一来她在家族里辈分高,怕去儿子那里住招亲戚关心,二来以她的体力爬八楼实在有点吃力。
“天天买菜、做饭,退休金存不下来。”戴金秀曾这样向朋友描述在大儿子家的生活。
戴金秀退休前是老家南昌弹簧厂的职工,做过仓库的保管员、出纳、食堂管理员和厂办幼儿园教师。丈夫所在的汽车配件厂离她不远。他计划经济时做采购科科长,改为市场经济后又成为供应销售科科长,厂里分给他两套南昌市区八楼的房子。厂里效益不好,三个孩子负担又重,他于是下海跟人合伙做钢材批发、分销的生意,有了不错的收入。戴金秀也就趁丈夫下海之际买断工龄,办理了“病退”,跟着他走南闯北,从南昌去北京,到上海,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
在上海的日子里,戴金秀闲时会去社区跳舞唱戏,性格变得更开朗了。“(妈妈)唱戏还是有板有眼的,有的时候隆重的都是上扮相的,穿戏装的。”涂欢宇回忆。
1997年小儿子涂欢宇到上海打拼。2000年,戴金秀和丈夫以小儿子的名义在上海宝山区的共康全款15万买了间50多平的毛坯房,后来由小儿子慢慢添置家具家电。
2002年,丈夫去世前留下十万元现金、南昌市中心八楼的两套50多平的房子,打通后仍共用一个洗手间。
在涂欢宇看来,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孤独感和自责感都很强烈,她在家庭里没有情感和价值出口,在子女成家立业的当口,经济上最需帮助时,家中的经济支柱倒下了。
戴金秀跟几个好友提过,也想过找个老伴,一个人的退休工资租房、花销,另一个存钱,这样搭伴过日子能好些,但一直没找到跟老涂一样好的人。
戴金秀最终把江西一半的房产和十万块钱现金分给了大儿子,房子的另外一半给了女儿,自己全无保留。
2017年初,她还跟陈美莲振振有词地说,今年想存个几万块补贴给大儿子,不过要以大女儿和小儿子的名义给。陈美莲不解,“明明是你的钱,为什么不以你的名义给?”戴金秀自有主张,“我想用这个缓和下子女之间的关系。”陈美莲替她不平,“讨好了所有人,却没有一个地方是你的家。”
戴金秀骗孩子说去南昌住在外甥女家,事实上她4月25日在南昌进行了住院体检,4月27日医生给她报告前心有顾虑,但她跟医生说,“我没有家属,你就把结果告诉我。”
她拿到癌症晚期的确诊报告后立即办理了出院手续。
4月28日,戴金秀把病情告诉外甥女,让她帮忙向自己的子女隐瞒。她最怕给人找麻烦,也总担心连累子女。
“上次做胃部手术放化疗就已经出现了那么严重的痛苦反应,生不如死,还不如在自己还玩得动做得动的时候就出去玩玩,到哪算哪,不要告诉他们就好了,半年以后我会联系他们,要么跟他们说。”
戴金秀并不知道,十年前自己得的是晚期胃癌,那次是严重便血被送进医院,当时她还在南昌帮大儿子带上小学的孩子。
她的三个孩子托人伪造了一份假的检查报告,称其得的是重度胃溃疡,手术方案是切除溃疡部分——胃的四分之三,没有全切是为了让母亲保留生活的尊严。好在她当时体内癌细胞还没有开始扩散或转移,手术还算顺利。
而这次棘手得多,戴金秀预先知道了病情。外甥女得知戴金秀的病情后吓坏了,虽说有戴的“情感绑架”,她还是直接把实情跟戴的子女们说了。平时不易怒的戴金秀生气了,拿出了要挟子女的情感武器。
“要是有安乐死就好了,没有痛苦,保持尊严的走。在医院等死的样子,我想想都可怕。你们守在身边,我看了也心疼,我也怕到那个时候我连自己了断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你们坚持让我忍受折磨,只会逼我用更惨烈的方式走。”
孩子们第一次知道了她有离家出走的想法,由不得她控制,三个子女让她先挑一处静养。47岁的大儿子住在八楼的老房;45岁的大女儿在温州租房住;43岁的小儿子在上海购置新房不久,结婚但尚未要孩子,他几乎义不容辞揽下照顾母亲的活。
子女们却发现谁也劝不动老人去上海,除了母亲在海南的好朋友陈文慧。陈文慧当初是涂、戴夫妇的媒人,鼓励过羞涩的戴金秀去接受“高富帅”却成分不好的老涂。5月,陈文慧特地从外地赶来,把戴金秀护送去了上海。
陈文慧把戴金秀送到上海后的合影。
戴金秀到上海时当着陈文慧的面故作开心:“哎呀,你们都这么关爱我,我一定听孩子的话,看有没有治疗的条件,如果有治疗的条件话就接受治疗,没有治疗条件的话就陪在孩子们身边。”
涂欢宇目前从事影视创作、制作工作,他事后觉得,母亲才是真正的编剧大师和表演者,会内心做剧本、设定自己的角色,并且很坚定地依着剧本走。
(四)
民警王炳铼不敢去想如果找不到要怎么办。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个黄金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谁也没点破。你说几天时间没出村,手里只有一瓶水都不到,大热天,那几天温度很高,三十几度,她还穿着长袖,当时感觉(活着的)希望是非常小的。”
过了8月19日凌晨,王炳铼连日无眠,眼里布满了血丝。他自己也遭遇过至亲离去,用他的话说,“我知道等死是什么滋味。”
巧合的是,他曾在最后锁定老人行踪的村落做过三年的片警,对地形很熟悉。他本来想稍微眯会儿,但鬼使神差又爬起来画地形图,部署搜索的三个区块和队伍,一直画到了凌晨四点。
身为儿子,涂欢宇则不敢想母亲离开时身边没有一双有温度的手。
在找不到母亲的几天里,涂欢宇觉得闲着一秒钟都让他受不了,眉头紧蹙,一支接一支抽烟。他总是会想到十五年前在上海去世的父亲。他清楚记得那天自己在漕宝路接到电话,一路打车绕了上海四分之一个外环去共康,“我到的时候人已经在抢救了,爸爸的生命在我手指缝里慢慢流失掉。他脑溢血后深度昏迷,你抓着他的手,他就是一点点变凉。医学指标全面下降直到宣布死亡。”
8月19日,天亮了。他和大哥涂震宇在公安局会议室躺了一会,在凌晨五点左右就开车朝着母亲有可能出现,体力能企及的主路上来回开车。
只要看见有开门的早餐铺子,他们拿着寻人启事就去问,一路问过去,一直问到6路终点站,再从终点站折回,这样来回跑到早上八点多钟。涂欢宇让大哥继续这样找,自己跑去瑶溪派出所看搜救如何部署分工。
早上七点,视频侦查员就带着移动硬盘去找母亲活动过的一些路线,但凡有可能捕捉到行踪的布点就进去拷贝影像,九点多赶回来。
这样就找到了公安监控失去画面以后11点30分到12点40分之间的另外三组画面。
“看到那三组画面,基本上我的心都凉掉了。”涂欢宇说。母亲最后出现的环境是一个拆车场,前一天去过,但是没有进去搜。拆车的地方堆满了大型零部件,对于身材矮小的母亲来说找个空隙钻进去最容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