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莱拉：
展信佳。
这不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也不会是最后一封，我知道你根本不可能看到，不过这不重要。
在你的起飞的时候，我没有在控制台，我没有在发射现场，我也没有看任何直播画面，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着夜晚地面上的涌动的车流。那些赤色的尾灯和橘黄前灯交织映照出的网络让我感到眩晕和疑惑，仿佛你即将奔向的星海。
我不懂怎么处理这种情况，虽不是生离死别，但却是再也不见。这和分手或者亲人去世又不一样，我想你如果想到我，如果你还爱着我，也许能明白这样的感觉。我选择了逃避，但你呢？如果换做飞走的是我，送别的是你，你一定不会逃开的，懦弱的只会是我。
你的生命被你赋予了最与众不同的意义，相比之下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人，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勇敢，外面的世界让我感到可怕：绝对零度，无边无际。而在其中游荡的一艘艘小船，像断了线的风筝，和自己文明世界失去一切联系。你当时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按下引擎的启动钮？又或者你没有丝毫犹豫和顾虑？说到底我和你可能真的不是一类人，我钦佩欣赏你的果敢，你的执着，而这些却是我所欠缺的。你告诉我说曲率引擎研制成功的时候，你高兴得就像个孩子，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但是我也知道，这个幸福持续不了多久——你一定会继续追寻你的道路，因为没有东西会改变你的意志，我也不行。令人矛盾的是，这就是我爱你的理由之一。
我当然也怨恨过。
我怨恨过我自己，我怨恨过自己不是一个能够和你一齐前进的战友，我恨我自己的畏缩，恨我自己活得浑浑噩噩。也许我有自己的目标，但是我却没法像你一样单纯执着，英勇无畏。我把这一切归咎于我成长环境，我被告知只要听从就会顺利地过好这一辈子。没有违抗，最可悲的是连违抗的想法也没有。小时候听从长辈指导，长大后听从命运安排。我从没思考过这一切背后的意义，做了就是做了，不去多想。这就是我们的差别，我接受所有“安排”，而你绝不全盘接受。
我甚至还把怨恨放在布兹他们项目的进展速度上，现在想想真是太可笑了。而我当时的理由也很“充分”：引力波天线信息传输的研究竟然可以比曲率引擎的研制进展更慢。直到你起飞的时候，引力波天线还只能接受不能发送。鸟都能飞了，却还不能发出叫声，这真是令人可笑的逻辑。我当时把我们之间的离别怪罪于他们，想起来真是幼稚极了。
是的，我也怨恨过你的“背弃”。我当时觉得，是你变了，我幼稚地觉得我自己甚至比不上你的好奇心，你的求知欲。但其实，你才是始终如一的人，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没变过，真正懦弱的是我。是的，你邀请过我和你同去，甚至办好了手续，但是我退缩了。
上面这些负面情绪，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在你离开后半年，我就从NASA离职了，我现在在一所中学当物理老师，日子过得很轻松，不再在成堆的数据体里埋头苦算，不再在拉起窗帘的实验室里不知白天黑夜。即便是物理教程上所说的一切，都似乎离你所在宇宙如此遥远——没有见过浩瀚星海的孩子们可能永远不知道宇宙无垠带来的震撼。第一宇宙速度，第二宇宙速度，第三宇宙速度，第四宇宙速度.................即便是首艘曲率引擎飞船首航是世界级的新闻，但在飞船离开的两年内物理学课本都没有更新。物理学的课本只阐述到了第五宇宙速度，而你所在的飞船，却以接近光速的宇宙速度驶向宇宙末日。
有时我也想过，在你旅程的终点，你会看到什么。虽然现在几乎所有物理学家都同意宇宙大爆炸和宇宙大冷却终结的理论了，但是大多数人肯定还是希望能亲眼看看这个宇宙是怎么结束的，如果有幸，或许还能观测到新宇宙是怎么诞生的。好奇心求知欲是人类最伟大的特点之一，而你就像是代表了人类求知欲的女神，拥有为了追求真理可以抛开一切的勇气。
若是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这些话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人就是那么奇怪，最在乎的面前最不知所措，或许害怕失去、害怕言行举止有一丝不妥影响了我们之间完美的关系。但是我也知道，你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计较的，或许说出来你会更高兴，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当面说出。有时我在想，如果那次，我没有犹豫踌躇我鼓起勇气拿出准备好的戒指，我能鼓起勇气向你求婚，一切会不会有不同，你会为了我留下吗？
不过到了现在，留下也好，不留下也罢，我都很高兴你可以让你的生命过得有意义。我发自内心的为你高兴，我告诉自己，你在遥远的星空中活得自在充实，每一天都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一步。而我除了这思念之苦，倒也没有顾虑。我无数次地祈祷能够再见你一面，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别为我担心，逆来顺受也许是我最大的优点，或者说你该对我抗压抗挫折的能力有信心，况且这已经不是什么挫折了，我早已经不在埋怨不再难过。
5年了，我还是很想你。在你的时间里或许几秒、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我就会散发成宇宙中细微的量子，而你却还是你，直到宇宙的尽头。但我希望你知道，不，你一定知道，守在你的起点的我会一直爱着你。
爱你的
亚丹
2332.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