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节目是彻底红了。
黑红的那种。
哪个平台都能看到被它气得不轻
的。
本来豆瓣评分保持在8.6的高分区,最后一期一播,直接跌到6.2。
芒果台的一个以研习古典美学、弘扬传统文化为目的的文化类综艺,收官夜搞了场《红楼梦》的主题大秀。
形式很新颖,拎出原著中宝玉过生日,和女孩子们占花名的场景,让她们借自己的签文,说说心里话。
结果,芙蓉和牡丹,变成“无用之人林黛玉”,和“靠脸动人薛宝钗”。
抽到杏花签的探春,成了喜提贵婿、喜上眉梢的恨嫁女。
贾宝玉从“泥点子国”里抬举出来的,难得肯结交的几位男性,坐在“群芳宴”的一角,大嚼舌根。
在“林黛玉不懂礼教,不能娶”、“娶了王熙凤少活好几年”、“探春还没出嫁就爱出风头”的激烈角逐后,薛宝钗荣获了“大观园里最值得娶的女人”。
而已有婚姻、丧偶守寡的李纨大嫂子,得到男士们敬酒一杯。
其实,这节目以灯光分别场地,用舞台剧形式解构红楼,
安排男人说些脑后长辫、刻板印象的话,要真的能让女孩子们来“驳”它,也算推陈出新。
虽然不明白,薄命司里的册子,争它的排名能得什么好。
但,为了成全番位癌,先来说说节目塑造的这位妙玉——
出场她努力表现“万人不入他目”的款儿,只向宝玉敬了一杯“合欢酒。”
但,整段表演就像张爱玲真语录评价后40回续书:每个人都显得面目可憎。
寓意“阖家欢乐,吉祥如意”,但,角落里贼兮兮窃语的李纨凤姐,一脸吃到瓜的袭人,猥琐的氛围已经占了先。
妙玉确实是个贪嗔痴占全的“出家人”,佛家的话讲,就是“着了相”。
书中宝玉称她的珍贵茶器,为“俗器”,她不悦。宝玉便奉承,在你跟前自然贬这些东西是俗器了,她又“十分欢喜”。
她嫌避刘姥姥用过的杯子,宝玉为她出主意:交给我,拿去让她卖了度日。
蒙府本侧批妙玉对宝玉方法言语的受用:“人若达形,最喜此等言语。”也是
点明了她看得不通透,不够空。
但,不像个出家人、假清高、修行不够……这类评价本就是着了曹雪芹的道。
就是要设置妙玉“出家人”这个身份,控制这个基本条件,来考验人对她性情的评价。
妙玉“出家人”的身份,本就不是她自己悟道的,而是荒谬的遭际加于她的。
如同栊翠庵墙内植根、墙外绽放的梅,槛内槛外,虽是一线之隔,但几种身份的反差冲突,才造就了“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僧不僧俗不俗”的扭曲产物。
而节目的编导,自觉聪明地揭发妙玉“真面目”,显然看得窄缺单一了。
说是为红楼女性代言,却本末倒置,不去体恤她们的心声和处境,倒是在宅斗术、阴谋论、厚黑学,以及红学派别里那些沟沟渠渠的东西上下功夫——
贾琏夫妇私吞林氏遗产这个说法,是后人猜度的。属于信则有不信则无。
反而,原书比较明确地体现了贾琏做人做事有底线,凤姐待姐妹们好、能够欣赏各人的才华。
把她乐得让姐妹们闺阁生活舒心适意、做诗社金主的事,也解读为:反正我已经贪了林黛玉巨款,拿出点蝇头小钱给她作诗聚会也没什么。
玩宅斗,猜度探春是钗、黛(迷惑的脑回路,这俩姑娘又不姓贾)的替罪羊,没人心疼,是贾府要推出去的牺牲品。
拜嫡庶神教。书中凤姐尚且惋惜探春之才,“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还批评以嫡庶挑媳妇的子弟,是“轻狂人”——
当然,一些人为了骂它,强说“探春不在意嫡庶”这也是不大对头的。
探春当然在意自己出身,不仅因为她不是太太养的,更是她的母亲赵姨娘和弟弟贾环很不体面。
连尴尬人邢夫人骂同样庶出的迎春时,也讲:“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
但,探春并不将嫡庶作为自我能力评价的准绳,她的能力强也是老中青三辈,里外里主仆,各色人物都承认的。
庚辰本双行夹批一条叹惋她:
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
是个革命者的形象,如洪秋蕃解她的名字——“有春则赏之,无春则探之,不肯虚掷春光,故其为人果敢有为。”
她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是自带红灯式的人物,最大特质应该是:敏察、先知。
同样是原创台词,87对探春的人物表现点,显然更贴故事主题
80回后,在远嫁这件事上,她被动中是否存在主动意识,确实有余地可猜度、遐想。
但,如畸笏叟评价湘云探春“事无不可对人言”,称她们的性情为“芳性”。
将探春弄成这副贼兮兮、阴恻恻的模样,眼界仅在嫁贵婿和大观园夺权记上,实在不大有说服力。
要说为求新奇,这些观点也不算新,不过是人嚼过的馒头。
反而,更像是正餐没吃明白,看了几篇野文八卦,便扯过来做个杂盘。
本末倒置的东西,被一本正经的搬到这台名为研习古典美学的节目里。
不过看发起人汪涵提到秦可卿,大概也猜出到底研读的是哪本《红楼梦》了。
幸而,节目虽不严谨,但芒果的自我阉割一向很严谨,没有带“妇德有失”的“大尺度玩家”秦可卿出场自白。
还是想强调,若为反驳这节目,把红楼读成大女主文也不必要。
不管账,心里却有数,“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闲谈中便指出贾府“后手不接”之危。
她也会办事,回姑苏一趟,带回的手信合姐妹们的意。婆子雨天来给她传东西,她打赏她几百钱。
大观园里偷鸡摸狗、扬铃打鼓乱折腾的那些事,她的潇湘馆里就没有,丫头们也都和她一条心。
但,往更深一层讲,黛玉事实上有用,确实不代表她不会在言语上自轻。
把节目这一段完整看下来,它正是在玩网友常玩的“用林黛玉的口气说话”。
这里真正的痛点,是从编导到表演者,都没有真正相信过林黛玉的情绪。
林黛玉这人的语言核心特色是:永远都理直气壮地讲着自己不敢理直气壮。
而现实里那些没人接着的人,反而
是说不出林黛玉那些话的。
这就导致,黛玉常常被当成一个凡尔赛人。这倒不止这节目,许多林黛玉爱好者也这样。
“黛玉有什么糟心的呀,贾母疼她,贾府也没亏待过她”
比如王熙凤讲,我和平儿这对烧糊了的卷子,这个话她自己是不信的。她只是在诈娇显能,糊弄过贾母把鸳鸯给贾琏放在房里的戏言。
她说“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不过是草木之人”这类话时,并不是在诈娇,这个心情是真的。
林黛玉其实是一个只能以“结果”看,不能以“目的”看的人。
结果上,确实是宝玉花式接住了她的种种“飘摇”和“不信”。但,如果把结果当成黛玉的目的去揣测,这个人就是俗流的茶气作女。
你的所有“作精行为”,都不是真悲伤,是为了让宝玉来接住你。
黛玉潜意识里或者是信宝玉会接住她的,因为她是高自尊而非低自尊的人,不会对随便什么人都如此,每每率先把话说到最底、最坏也是因为高自尊,人再来反复劝她。
或者说,哪怕“你放心”后,作者也不会让她变得扎实,因为她一旦实起来,这个人就低了,失去摇晃的美感。
因为骨子里没信过黛玉的情绪,自轻的话也都透出一种凡尔赛娇妻味。成了自秀非自伤。
尽管
书中很多时候,金与玉,钗与黛都并非黑白分明,而是交相辉映。
在元妃省亲、大家奉命写应制诗拍皇家马屁一节中,钗黛二人就表现出与人们刻板印象里截然不同的行为。
脂批认为,她二人开头的诗作都没能展现才华,因为宝钗
“不屑为此
”,而黛玉
“不足一为”
(庚辰双行夹批)。
黛玉她本想“大展奇才,将众人都压倒”,但只能写一首,她“自是不快”,后来看宝玉着急上火的,替宝玉作弊,写了首《杏帘在望》,果然压倒全场。
黛玉天性自然、率真、调皮、也是好胜的,庚辰眉批在这调侃她,丢纸团作弊是科场里童生才做的,黛卿何处学来?
节目则把黛玉理解为一个缩在潇湘馆对着花鸟鱼虫自闭的迪士尼公主。
黛玉并非宝玉的“情不情”,她是天生诗人,天然有寓情于景的灵慧。她葬花,首先是一位少女,一个幼嫩的、灵巧的、鲜妍的灵魂,对同样鲜妍易逝的一切本能的彷徨和畏惧。
“不屑一为”的宝钗,则完全被表现为舔皇家不成,转而开始“鸡宝玉”的鸡血人士。也是完全没懂何为“山中高士”,又怎么才算“晶莹雪”的比喻。
宝钗是个矛盾的人,虽然有志向表达,但行事常态却不是“送我上青云”这种争气风,反而是个糊弄学鼻祖。
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微妙反差,一腔热血后发现人间不值得的摆烂社畜,或许反而能明白一二。
但显然,节目编导认为,宝钗是完全理解不了宝、黛那样的人的。
但其实,这个“姐姐”也有过看小黄书、淘气、难缠的岁月。她对宝玉的看不惯,是有“过来人”的规劝在里头的。
一个闺阁女儿的荣誉,不外乎来自父母、兄弟、自身的德行。宝钗已经两样不占,也唯有“冷香”驱散胸中天然的一团热气,三缄其口,修修这份“德”了。
这节目还有许多细节上的毛病,这里实在篇幅有限,不一一细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