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国馆
来源 | 国馆文化(ID: guoguanwenhua)
“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这是对一个人的死亡最高的评价,比“重于泰山”还要更重。做出此等评价的人是陈寅恪,他评价的人在九十年前的今天跳湖自尽,丧钟一直响到今天,都振聋发聩。
——社长
-1-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1927年6月2日,农历五月初三,离端午节还有两天,北京已是酷暑难耐。
颐和园人不多,三三两两散着步,没有人注意到,一位身穿长衫的中年人,在昆明湖旁鱼藻轩的台阶上,已经坐了很久。
10点半,这名中年人站了起来。
他抚平了长衫久坐的褶皱,朝着湖面,纵身一跃。
他跳得很用力,非常非常用力,以至于头直接埋进了湖底的淤泥之中,
淤泥充满了他的鼻腔,使他窒息而死。
闻讯赶来的警察在他的内衣口袋中发现一封遗书,虽已湿透,字迹还清晰可辨。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这个人,叫王国维。
他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一种人的完结。
陈寅恪在哀悼王国维的挽词中写道:“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
90年前的今天,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乃是为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礼教道德而殉身。
也正因此,他成了近代中国几乎最为矛盾也最为神秘难解的人物。
说起王国维,也许你知道他的《人间词话》,知道他说过“人生三境界”,但却不知道这位大师人生故事的曲折离奇,正经历过“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苦寻求,最终到达“蓦然回首”的大彻大悟。
他的故事,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大师”甚至“大师”成了骗子招牌的时代,是振聋发聩的伟大。
《人间词话》手稿
-2-
“这才是真报国!”
因为王国维至死都留着辫子,还因为他担任过溥仪小朝廷的“南书房行走”,有人说他自杀是为了“殉清”。
这种说法是对是错,从王国维少年时的经历就可以知道。
虽然日后王国维以极为深厚的经学功底闻名,但他小时候却不喜欢读经书,每天从私塾放学回家,他就躲到父亲的书房里肆意读书。
小王国维就和我们小时候一样,喜欢幻想自己是个大英雄。
每个小男生的童年,都有过梦想自己是孙悟空、超人、赵云等等的“糗”经历,小王国维也不例外。
他最喜欢读史书,尤其是《汉书》,憧憬着书里那些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们,把李广、卫青、霍光的传记读得滚瓜烂熟,还经常偷偷拿根竹竿,想象自己横刀立马,戎马倥偬。
那时正是清朝风雨飘摇、中国内忧外患的时候。
王国维讨厌八股文的虚浮无用,渴望像汉朝将军一样杀敌报国,成就一番大事业。
但读这些书对考科举没啥帮助——读书人的目标是考取功名、当上大官,应该熟读的是四书五经。
有趣的是,王国维的父亲王乃誉,是位爱国而且开明的读书人。对儿子不喜科举并不生气,
反而因为他的有志报国而高兴。
于是,父子俩经常一起喝酒,指点江山,纵谈国事,谈到心痛处就抱头痛哭。
王国维17岁那年,考乡试不中,那年正是康有为、梁启超谋求变法的时候,王乃誉拿着康、梁的文章给王国维看,
告诉他:“这才是真报国!”
王国维大悟:时势已经变化,就算是《汉书》里的李广、卫青再世也救不了中国,
救国要靠学问,靠对世界文化尤其是西方文明的学习。
于是,王国维开始买梁启超担任主笔的《时务报》,买不到就找人借,父子二人“烧烛观之”,学习报纸上介绍的西方政治学说,为梁启超疾呼变法而激动,又因变法失败而大呼“奈何!奈何!”
正如顾炎武所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这样一个人,会因为一朝兴亡而死吗?
不会的,他的心中装着的不是“清朝”,而是“中国”。
-3-
左手甲骨文,右手叔本华
21岁那年,王国维离开家乡海宁,来到大都会上海。
王国维想,既然要学习西方,那就要先学会西方的语言。于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学习英文、日文。
1902年,王国维去往日本留学,学习物理学。可几个月后,他得了一场病,留学生涯也就中断了。
从日本回国后,王国维开始了他自称的“独学的时代”。
在几年之内,他以惊人的速度学习外语,并且通读了康德、叔本华、尼采等西方哲学家著作的英译本和日译本。成为了当时中国最精通西方哲学的人之一。
青年王国维不喜欢社交,在风花雪月、纸醉金迷的上海,到处都是纵欲的诱惑,他却足不出户。
除了和少数师友通信,王国维整日在自己的书房中,戴着圆眼镜,拧着眉头读书,一页接一页,一本接一本。
线装的古籍,硬壳精装的英文书,他都读,在他眼里,学术不存在中西新旧之分,只要是知识,王国维都要吸收、贯通。
1911年之前,他的治学范围主要在西方哲学和中国古典文学上,1911年后,他开始接触到当时新出的史料,包括甲骨文、流沙坠简、敦煌文书等。
王国维已经清楚了自己将如何报国,他将融会贯通中西古今的学问,在自己的领域内,
让中国学术站上令西方难以企及的高峰,捍卫中华文化和中国士人的尊严。
这一切都是苦读得来,而不是通过做电视节目、出畅销书、到处开讲座,甘坐冷板凳才能成就大学问,和王国维相比,当下时兴的一些所谓“学者”真是要汗颜了。
王国维书法作品
-4-
“世界级别的学者”
1933年,西方首屈一指的汉学家伯希和到中国访学,离开之时,胡适、陈垣等人送他到车站。
话别之际,有人问伯希和对中国学者有何评价。
伯希和说:“中国只有两位世界级别的学者,一位是陈垣,一位是王国维。”
在场的胡适一听,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当时王国维已去世,还能得到如此称许,自诩为“国人之导师”的胡适,心中很不高兴。
于是他化不满为力量,努力研究《水经注》,想要推翻王国维《水经注校》的成果,以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顶级学者。
可是搞了几十年,晚年的胡适还是承认搞不过王国维。
王国维批校《水经注》
当时嫉妒王国维的学者可不止胡适,因为王国维的学术造诣太高了,但为人却很低调,
所以能够评价王国维学术的往往是真内行,恰恰又是那些名声在外的学者最在乎的评价。
比如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是陈寅恪、陈垣都很钦佩的专家。
他写诗赞颂王国维是“神仙卧白云”,还一直想挖他到京都大学。
陈寅恪曾经写过一首诗,内有二句:“群趋东邻修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
日本的中国史研究比中国还好,真是要让中国读书人羞愧至死。
但王国维的学术造诣之高,让那些原本超过中国人的外国人都深深折服,真正为中国学术挣回了面子。
说起研究国学的,鲁迅总是一脸嘲讽地摇摇头,在他笔下就没有几个国学家是正面形象。
尤其是那些打着“国学”招牌的空壳子大师,鲁迅说他们“昏愚”且“悲惨”,说真的国学家在书斋中读古书的时候,假的国学家却在打牌喝酒。
但他少有地佩服王国维,说他算得上“真正研究国学的人”。
这在毒舌鲁迅的文章中,是很高的评价了。
王国维牛,就牛在一点上。
他研究什么领域,就成为那个领域的开山奠基人。
研究古典诗词、古代戏曲和《红楼梦》,都是运用西方哲学、美学观点来讲中国,颠覆了传统,但又非常扎实可靠,是新学术范式的创立者。
最最牛的,还是历史学、考古学研究,运用新史料,他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古史研究的面貌,
使得后世每一个学习中国史的人,都必须读他的著作。
在文化不彰、学术衰颓的乱世,在中国人在西方的中国学面前甘拜下风的时候,王国维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证明了中国学的正统,还得在中国。
中国贫弱时,学人尚且为中华学术而奋斗,生活在中国崛起的现在,我们还有什么理由鄙薄我们的传统文化呢?
王国维著作观堂集林
-5-
北大清华争相招揽,他却不要薪水
1922年,北京大学正准备创办《国学季刊》,当时的编辑团队之强大,国内难寻其匹,有胡适、沈兼士、马衡、顾颉刚等人,简直是学术界的“全明星”队伍。
但他们觉得还不够,还差一员真正压得住阵脚的大将。
胡适等人和北大校长蔡元培商量,想请一位顾问,
这人一定要是毫无争议的国学大师。
他们想请的,正是王国维。
没想到蔡元培说:早在四年以前,我就请过王国维了!可他住在上海,又不愿意搬到北京,所以一直拒绝。
有人提建议,可以邀请他担任北大的名誉通讯导师,换做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不用坐班,远程办公,只需要和北大的师生以信件沟通。
王国维这才答应了,但提出两个条件:
“一不要职位,二不要薪水。”
这算哪门子条件呀,竟然还有人提不要钱的条件!
原来因为是“名誉”通讯导师,所以王国维觉得,既然是名誉,那就不能收钱了。
蔡元培派人送去的薪金,也被王国维退回。
没办法,蔡元培只好写信给他,解释道:这笔钱是您寄信到北京的邮费,不是薪水,您就放心收了吧。王国维这才愿意收下。
清华大学老照片
在北大显赫的时候,清华还只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也就是专门培养学生去美国留学。
1925年,清华改组,成立大学部,成立国学研究院,才开始成为一所真正的大学。
清华校长曹云祥原本想从北大挖胡适过来,但胡适说:“您的国学研究院邀请的人,必须是真正的国学大师,我还不算,在我看来,中国现在只有三位国学大师,分别是章太炎、梁启超和王国维。”
这时候,王国维已经不在北大担任导师了。
于是,曹云祥让吴宓去请王国维。
王国维听说过吴宓,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哈佛三杰”之一,以为来者必定是“西装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以为作为新式学者,吴宓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而作为新学校,清华也不会真的想弘扬国学。
没想到,吴宓身穿长衫,来到王国维客厅,见到王国维,第一件事便是行三鞠躬之大礼。
王国维大吃一惊。
这种仪式让他感受到清华的诚意,本不愿任教的主意也改变了。
因为,学术昌明的前提,就是尊师重道。
想想老师得不到尊重、“教授”成了“叫兽”的当代,难怪学术发展总跟不上时代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