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鲤newriting
文学杂志《鲤》,由青年作家张悦然主编。出版包括《鲤·孤独》、《鲤·谎言》、《鲤·暧昧》、《鲤·变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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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年了,要提防千年虫”

鲤newriting  · 公众号  ·  · 2019-12-26 11:52

正文


凯旋门(节选)

郑 执


从腊月二十八往后,时建龙只担心两件事,千年虫和他的肱二头肌。两件事都是无中生有的。

两天前,时建龙买了一台电脑,586,组装机,一万零点儿,市面价得多花一千,他找人买的,人是他小学同班的体委,下岗后在三好街盘了个床子,主营电脑跟配件,带卖游戏盘和黄片。时建龙省了一千,掏三百请体委吃了顿饭。体委喝,时建龙看着,他为备赛戒酒半年了——华新杯健美先生大赛,大企业赞助,第一名奖三万块钱。中午喝到下午四点,体委脚下踩着空箱套,身子随太阳往西滑,掐住时建龙右臂的肱二头肌,说,动一个。时建龙反复攥两下右拳,再迅速摊开五指,肱二头肌平行位移,似地震中的危房。体委说,可以,跟小耗子似的,谁能想到,上学那会儿瘦成个鸡崽子。时建龙说,你胖不少。体委说,一百八十五斤,前天刚去体的检,脂肪肝。自费,一千二,妈的。时建龙说,无所谓,你高。体委说,你有一米七吗?时建龙说,一米七整好。体委说,这小逼个儿,还练健美操,越练越堆,小心成球了,给一脚来回滚,哈哈。时建龙说,我练的健美,施瓦辛格,健美操那个是马华,每天跟我做,每天五分钟。体委说,知道,中央台那女的,穿件连体裤,裆勒到大腿岔子,你说那裤子啥料的?感觉不透气。你结婚没?时建龙说,还没对象。体委说,咱俩同岁吧?虚岁三十三了,还不找。时建龙说,没遇上合适的。体委说,别说小孩话,床上合适就行。我今年明显感觉不太行了,软,力不从心,我媳妇天天闹,你说跟脂肪肝有关系没?时建龙说,锻炼锻炼,减减肥。体委说,那我跟马华蹦操。你天天锻炼,那方面是不挺好使?鸡巴是不也跟小耗子似的?嘿嘿。


时建龙的腰受过伤,当年在健身房还是新手时,做负重硬拉落下的,久坐必疼,决心找个借口先走。起身付账前,体委对他说,九九年了,要提防千年虫,说是电脑的癌症,我也不太懂,但电脑坏了我管修,你来打折,黄片白送。联系啊。

电脑是时建龙一路从三好街驮回家的,前天刚下过一场大雪,街面很滑。中途绑电脑的绳子断了,最后一段路用推的。第二天一早,时建龙就叫人上门把网线连妥了,中午不到已自学登入黄色网站,外国的,拨号网速只够看图片,三分多钟还没刷出乳头,肚脐眼刚一露面,时建龙立刻反锁了卧室门,回到转椅上才发现金发女人没有阴毛,看着好笑,赶不及换图,飞速对着屏幕手了通淫,拿纸抹干净地板,抓紧又把门锁开了,主要是怕引起母亲怀疑。父亲去世七年,时建龙一直跟母亲住在老房子里,两居室,一人一屋。父亲去世后,母亲最大的精神支柱就是盼动迁,消息传了好几年,慢慢动静又小了。为此母亲短暂消沉,随即把生活重心转移到了给儿子相亲一事上,动迁还能等,留口气就够,抱孙子万万不能,臂力不饶人。母亲曾对时建龙下过命令,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两边都抓紧,争取在新房里添丁进口。

关于如何处理射精过后的短暂大脑空白与情绪低落,时建龙已总结出自己的经验,学习新知管用。他在网页里搜索起千年虫,网友给出最简洁的一个答案:日历进入2000年的一瞬间,计算机纪元将归“0”,人类文明倒退,一切电字设备面临瘫痪,其本质是一个在计算机发明之初便被忽视的bug,“bug”中文译为“虫”,仿佛一条以时间为食的巨大虫子。非常形象。可惜配图是一张卡通甲虫,这跟时建龙对千年虫的具体想象出入太大,他不自觉地忆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父亲尚体壮如牛,手里拎着鱼竿,从运动系的巨大拱门内昂首步出。那肯定是个周五,他来迎接父亲下班,因为每个周五的黄昏,他都会陪父亲去浑河钓鱼。通常父亲会一边盯着鱼漂,一边喝啤酒,但那阵子浑河上游修坝截流,水流干涸,河道变幻成水洼散布的沼泽。浅斜的河床暴露无遗,烈日灼晒过后,淤泥中涌散出陈年的恶臭。父亲并不在意,鱼竿被闲在一旁,只管喝酒。时建龙闹心,跳下河床,用一根吃剩的雪糕棍儿胡乱搅着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企图收获一两只蛙,甚至是小水蛇。不久,一条身负黑黄色斑纹的粘湿的蠕虫状生物,被他从面前挑起,自己竟全然不识。时建龙把怪物丢在父亲脚下,问,这是啥?父亲说,蚂蟥,吸血的。时建龙说,有印象,《十万个为什么》里写过。父亲喝着说,这玩意儿神奇,刀劈斧砍都整不死,晒成干儿,冻成坨儿,缓过来还能活。人应该掌握这种本事,仿生学,科学家得好好研究。时建龙不信,于是投入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先后以玻璃片、砖头棱儿、鱼钩子,外加连踩带跺,对那条蚂蟥展开折磨,果真无法对其造成任何伤害。蚂蟥时而变换成细绳,呈原本身长的几倍,时而又扁平作一滩烂泥,软硬不吃。时建龙折腾到满头大汗,父亲也不催,只静静地喝着酒看,中途提醒一句说,小心别让它钻进腿里,顺血管一直往上游,游到脑子,人就完了。时建龙说,今天我必须整死它。父亲说,天黑了,回家。时建龙不屑,偷偷用装鱼食的塑料袋把那条饱受折磨的蚂蟥包了,揣进口袋,谋划着回家扔灶台上拿煤气烤,不幸被父亲察觉。父亲说,扔了。时建龙不肯,屁股随即挨了一脚横抽,疼得想哭。父亲说,别他妈逼我削你。时建龙怄气似的,把塑料袋抛向河中央,蚂蟥在半空中脱落,一头栽进黑漆漆的污泥跟夜里。

时建龙觉得,千年虫的形象理应更接近蚂蟥,它们同样无法被杀死,一个反噬时间,一个无视痛楚,都可以成为人类的偶像。想象在此刻被母亲推门打断。果然没敲门。时建龙忙将包裹着精液的纸团揣进裤兜。母亲说,你干啥呢?时建龙说,写稿呢。母亲说,最近在写哪个国家?时建龙说,法国。母亲说,意大利这么快写完了?时建龙说,写过好几遍了,比萨斜塔,斗兽场,百花大教堂,滚瓜烂熟。母亲说,有电脑了,工作是不是方便多了?时建龙说,是,不用再跑图书馆了,写稿也省事。母亲说,好好利用。你王姨给安排了个人,一会儿去见一下,抓紧洗个头,换身衣服。时建龙说,也不提前一天说,下午要还带李戈训练。母亲说,这次你再不去,我跟你王姨没法处了,电脑不能白给你买。时建龙顺从地接过写有女方手机号的纸条。心底想,他必须把那三万块钱奖金拿到手,还给母亲。人在屋檐下,哪怕是母子俩。母亲不习惯带门,半张脸透过门空,说,我跟你爸去过意大利,你还记得吧?你上高二那年,运动系公派出差,足球交流,可以带家属,我跟你爸玩了半个月,涨了不少见识。时建龙说,记得,带回来一个AC米兰的足球,还有队员签名,后来被我踢爆了。母亲说,小龙,以后别再让妈操心了。今天你爸忌日,晚上回家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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