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想法比新冠病毒是“大平等器”更加不切实际。Clare Malone(538,4月10日)比较了纽约两个邮政编码不同的社区。East Elmhurst(11369)的居民主要是拉丁裔(69%),中位收入是54121美元,平均每户有3.2名成员,11%的家庭是两代以上人同住。East Elmhurst的大部分居民就职于文案、食品供应和建筑行业。Park Slope(11215)是以白人为主的社区(2/3),中位收入是123583美元,平均每户有2.4名成员,只有1.8%的家庭有超过两代以上的人同住。Park Slope的大部分居民从事管理、文娱和教育方面的工作。East Elmhurst的新冠感染率是全市第二(第一是其临近的社区,其中有全州最大的监狱),Park Slope则是倒数第一。
尽管这只是两个极端案例,但纽约市内的收入分布和新冠感染率在地图上却几乎完美重合。这应该不是什么新闻。即使在疫情之前,从上东区乘10分钟地铁来到东哈林区,社区的预期寿命也会从85岁下降到76岁。从卢森堡的区域快线站,搭乘20分钟火车到达法国的阿布维尔,预期寿命也会下降6年。高血压、糖尿病和哮喘的发病率都跟收入息息相关。心血管疾病的死亡率随着收入上升而迅速下降。新冠病毒只是放大了我们的社会中在面对死亡时的不平等而已。
病毒通过两种机制扩大了现存的阶级鸿沟。其一是,除了医生之外,大部分“必需工种(essential workers)”都属于低收入行业:杂货店收银员、公共交通工人、银行职员、药店雇员、维修人员、警察、仓储和运输工、加油站服务人员……他们接触到病毒的概率也有差异,因为有些人只需要彼此互动,另一些人必须跟外界互动。但他们总归是最容易暴露在病毒之中的人。第二种机制跟家庭规模有关。截止至2019年,美国两人家庭的人均中位收入是35425美元。随着家庭规模扩大,人均中位收入也会降低,直至六人家庭的14803美元。此外,这两种机制还会互相加强:穷人更有可能是“必需工种”,也更有可能几代人一起居住在较大的家庭之中。
有些人能够将自己跟病毒隔离开来,但这恰恰是因为很多人无法这么做。我们可以设想,在任何时刻,人类都可以被划分为三个组别:那些得到了保护的人——尽管他们也许只是因为失业而不得不如此;那些向被保护者提供服务,从而暴露在病毒之中的人;以及那些所从事的职业并非他人生存所必需,但为了自身生存却不得不工作的人——比如我引述过的那个卖彩票的小贩。尽管这三类人内部的差别也很大,但他们在疫情之前的收入(及财富)水平还是可以大致按照从高到低排序。换个角度看,某些人在勉力维生,但实际上对他人的生活没什么影响;另一些人则以牺牲了自身健康,让他人可以获得保护。疫情期间的“必需工种”并没有比平日里更加必需,但这些工人的收入却总是要低于那些被他们服务的人。新冠病毒的效果只是让收入不平等里又掺杂了健康不平等,后者在疫情期间也被成倍地放大了。
新冠病毒的死亡率数据尚不够全面,但我们已经能看到,穷人在被感染之后更容易死去。我们目前知道的是,90%以上的死者有既往病史。年龄本身是重要的因素,既往病史也是,二者的交互则更是如此。因此,对死亡率差异的一个解释是,穷人更可能有既往病史。但这未必是故事的全貌:很可能在疫情期间,穷人相对于富人更难就医,也更难获得所需的治疗。
在美国,大部分社会差异都被从种族的角度加以阐释。政府并不经常公布按阶层划分的公共卫生数据。已有的数据显示,无论在哪个收入水平,非裔死于心血管疾病的概率都更高。所以,种族的确是重要的。但收入(或者其他测算阶层的指标)不同的人群在健康水平上表现的差异,要远远比非裔和白人之间的更大(Kawachi, Ichiro, Norman Danie, and Dean Robinson. 2005. "Health Disparities by Race and Class: Why Both Matter." Health Affairs 24(2): 343-52)。尽管非裔和拉丁裔中间穷人比例更高,三分之二的穷人还是白人。
我们以上所谈论的,还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在稍微穷困一点的国家——甚至都不必提那些最穷困的国家——不平等被放大的程度都更为惊人。2018年,拉丁美洲平均每个家庭有3.5名成员,比East Elmhurst还高。在收入最低的20%人群中,家庭成员的平均数目是4.4;而在收入最高的20%人群中,这一数字只有2.6 (CEPAL 2019. Annuario Estadistico de AmÈrica Latina y el Caribe)。在阿根廷的31个都市圈内,有20.4%的人,共计570万,家里每间房要住2到3人;其中的4.7%,共计130万人,家里每间房要住3人以上(INDEC Indicaciones de condiciones de vida de los hogares en 31 aglomerados urbanos. Primer semestre 2019 )。在整个拉美,10.5%的城市居民家中没有自来水,33.7%没有下水管道。在阿根廷的城市地区,320万居民家中没有自来水,940万人没有下水管道,1千万人家里没通天然气(只能买天然气罐)。更大的家庭规模提升了每个成员面临的风险,在多代人同住时,也对老人产生了更大影响。困在拥挤、没有自来水、通风不畅的家里(比如里约和圣保罗的贫民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这给了人们有很强的动力去违反居家令。
与此同时,很多人如果不继续工作的话,就无法维持生活。以下是对阿根廷当前状况的匆匆一瞥。这个国家已经采取了各种预防性措施,并推出了一项保护居民收入的计划。“目前的冲击让很多人迅速向贫困沉沦。政府提供的转移支付不足以缓解穷人的处境。那些从事地下经济和个体经济的人——无论他们有没有社保——每个月只能挣2万到5万比索(相当于300至700美元)。他们已经不能算穷,但仍然在破产的边缘。”(Agustin Salvia, intervied by Clarin, Buenos Aires, April 19)如果在美国,都有40%的家户无力应付400美元的额外支出(Federal Reserve. 2018. Survey of Household Economics and Decision Making),那可以想象,在收入更低的国家中,有几百万人都毫无任何安全边际可言。墨西哥人将他们描述为“按天过的人(al dia)”,意思是他们每天的收入都要全部花光。我研究贫困的朋友们估计,有42%的人过着这种生活方式。在收入分布底端的60%家庭将一半收入用于住房和购买食物。在阿根廷,受教育水平最低的家庭将预算的36.2%用于食物,14.1%用于住房和水电费,总比例也超过了一半。即使他们在其他方面一分钱不花,也难以承担收入减半带来的风险。非要在死于疾病和死于饥馑中间进行选择的话,他们会选择前者。
在安全和生计之间的取舍,对于身处穷国的穷人们来说尤为艰难,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面临着食物的短缺。由于普遍存在的健康不平等,倘若对经济活动的限制被解除得太早,更多穷人会死去;由于财富上的不平等,倘若限制被解除得太晚,还是会有更多穷人死去。政府可以通过提供基本收入保障来缓和这种取舍;但在贫穷、债务高企、地下经济盛行的国家,他们能动用的资源非常有限。
这场危机所蕴含的伦理问题并不简单。病毒带来的死亡是实打实的,每个死者都有一张面孔,一个名字。但那些死于饥馑的人,却仍然是抽象的,无名的。因此,不难理解我们为何会更重视新冠病毒造成的死亡,却忽视了其施加于穷人的长期影响。生命神圣的原则并不能为我们应该去做什么提供指导。是去拯救现在的生命,还是未来的生命?是拯救富人的生命,还是穷人的生命?是拯救老人的生命,还是青年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