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根据各自的能力来欣赏音乐,为了便于分析,我们把听音乐的过程拆分开来,也许会使整个过程更加清晰。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们是在三种不同的层次上来听音乐的。不妨把这三个层次分为:(1)感官层次、(2)表达层次、(3)纯音乐层次。可以把这种机械的分类看作假说,唯一的好处是对听音乐的方式有个比较清晰的概括。
最简单的听音乐的方式,就是纯粹为了声音悦耳这就是感官层次。在这个层次听音乐,不用做任何思考。把收音机打开,一边做着其他的事情,便可以心不在焉地沉浸在音乐中了。此时单凭音乐的感染力,就可以把我们带入一种不必动脑筋又引人入胜的境界。
此刻你可能正坐在屋子里读这本书,设想有人在钢琴上弹奏出一个音,一下子就可以改变房间里的氛围,这说明乐声是一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任何嘲笑或小看这一点的想法都是愚蠢的。
令人惊讶的是,不少自认为合格的音乐爱好者都过于沉溺于听音乐的这个层次。他们去听音乐会是为了自我放松,把音乐视为一种安慰或者逃避。借此进入一个理想世界:人们在那里无须思考日常的现实生活。当然他们也没有思考音乐。音乐允许他们走神儿,他们被带入一个梦幻世界。这种梦幻起于音乐,也关乎音乐,但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不错,音响的感染力是一种强大而原始的力量,只是不应该让它在欣赏趣味中占据不恰当的位置,感官层次在音乐中的确非常重要,可以说非同小可,但毕竟是三个层次中的一个。
有关感官层面的解释无须离题过远,对每个正常人来说,音乐的感染力都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还有这样一种情况,人们对不同的作曲家使用不同的音响素材变得更为敏感。原因在于,并非所有的作曲家在处理声音方面都用同一种方法。不要以为音乐的价值等同于它诉诸感官的程度,就音响方面而言,也不要以为最优美的音乐都是由最伟大的作曲家写的。那样的话,拉威尔就应该比贝多芬更伟大。
对于每个作曲家来说,音响要素的使用因人而异,这也是构成其风格的缺一不可的部分。这一点在听音乐的时候是必须要加以考虑的。因此读者可以看到,即使在听音乐的这个初级层次,采取这种更自觉的聆听方式会更有价值。
听音乐的第二个层次也就是我说的表达层次。争议立刻就来了。作曲家大都会回避音乐表达内容的问题,斯特拉文斯基不是宣称他的音乐作品是带有自身生命的“客体”“事物”,除了它自身的纯粹音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意义吗?他这种不肯妥协的态度可能有其来由,因为有太多的人试图从他众多的作品中解读出不同的含义。一个人要用自己准确无误、一锤定音的解释来说明一首作品的含义,还要使得每个人都感到满意,只有老天才知道有多么困难。凡事不能走极端,我们也不能否认音乐具有“表达”的权利。
个人认为,所有的音乐都有表达能力,有的强些有的弱些,所有的音符背后都有某种意义,毕竟这音符背后的意义构成了作品想要言说,以及作品所关涉的内容。全部问题都可以通过下面简单的问答加以说明:“音乐有意义吗?”我的回答是“有的”。“你能用语言把这个意义说清楚吗?”我的回答是“不能”。这便是两难之处。
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绝不会感到满意,他们总希望音乐有一个意义,这个意义越具体,他们就越喜欢。音乐能让他们联想起一列火车、一场暴风雨、一个葬礼行列,越是他们熟悉的构想,对他们来说就越富有表现力。现在流行的有关音乐意义的说法大都被音乐评论家添油加醋,只要听到这种论调就该泼点冷水。有一次,一位胆怯的女士向我坦陈,她担心自己的音乐欣赏力有严重的缺陷,原因在于她不能把音乐和某种明确的事物联系起来。这当然是把问题完全颠倒了。
然而,问题还是存在的。那些精明的音乐爱好者,要求任何一个特殊的作品都要具有明确的意义,越明确越好。要我说,充其量不过是泛泛的概念而已。音乐在不同的时刻有不同的表达:或安详宁静或朝气蓬勃;或懊悔不迭或心满意足;或暴怒或喜悦。它可以用无数细微差别和变化来表达上述情绪当中的一种,以及许多其他的情绪,甚至可以表达任何语言都无法言说的意义。当此之时,音乐家往往喜欢说,音乐只有纯粹音乐层面的意义。有时候他们甚至会进一步说,所有的音乐都只有纯粹音乐层面的意义。他们真正的意思是说,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言辞来表达音乐的意义,就算能找到也没有这个必要。
然而无论专业音乐工作者怎么强调,大多数初听音乐的人还是要苦寻含义确切的词语来抓住他们对音乐的感应。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觉得柴科夫斯基比贝多芬更容易“听懂”。首先,用语言确定柴科夫斯基一首作品的含义比贝多芬容易,或者说容易得多。就这位俄国作曲家来说,每当你重听他的一首作品时,它几乎总是在向你诉说同样的事情。而你要说清楚贝多芬的作品在讲什么,往往是十分困难的。任何音乐家都会告诉你贝多芬是更伟大的作曲家,道理就在这里。总是向你诉说同样内容的音乐很快就会变得枯燥乏味,而每次听都有细微差异的乐曲才更有可能延续它的生命力。
如果有可能,不妨听一下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四十八个赋格主题。一个主题接着一个主题去听。很快你就会意识到,每一个主题都反映着一种不同的情感世界。很快你又会发现,越是优美的主题,似乎越难找一个让你完全满意的词语去描述。当然大体上你还是可以把握这个主题是快活的还是悲哀的。换句话说,围绕这个主题,你可以在自己的头脑中勾勒一幅情感的框架。现在让我们稍微探究一下悲哀的主题,尽力去捕捉悲哀内涵的明确性:是悲观的还是听天由命的悲哀,是宿命论的还是面带笑容的悲哀?
假定你很幸运,可以用很多词汇来确切地描述你选择的主题,而且你很得意于自己的描述。但这并不保证别人会满意,别人也不需要满意。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对一个主题或者整首乐曲表达的特性有自己的理解。如果那是一首经典作品,每次你重新听到它的时候,不要期望它表达的是相同的意思。
当然,主题或者乐曲不必只表达一种情绪,就以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主题为例,很明显它是由不同的元素构成的,表达的也不仅仅是一件事情。然而不管是谁听到,立刻会有一种力量感,一种强有力的感觉。这种气势并不是因为演奏时发出了强大的音响,而是主题自身固有的力量。主题非凡的力量和活力像是给听众一种印象:它发布了一个强有力的声明。不过千万不要把它归结为“命运之力的锤击”,麻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音乐家们会恼怒地说,除了音符以外,音乐自身什么也不是。而那些业余的音乐人士则一门心思要抓住任何一种解释,这使他产生一种幻觉,自以为接近了音乐的原意。
我的意思是说,音乐的确可以表达某种意义,但又不能用过多的言辞来说明它。也许现在读者了解我的初衷了。
听音乐到了第三个层次,就是纯音乐的层次。除了令人愉快的乐音和所能表达的情感之外,音乐确实存在于音符自身和对音符的处理方式中。多数听众并不能充分意识到这个层次。本书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进一步让他们在这个层面上认识音乐。
从另一方面来说,专业音乐人士和业余爱好者的区别在于他们更关注音符本身。但他们的误区在于,经常全神贯注地陷入琶音和断奏,以至于忽略了他们所演奏的乐曲更为深刻的层面。不过从外行的角度来看,提高对演奏乐曲的理解比克服纯音乐层次的坏习惯更为重要。
当一个人在街上稍微留神去谛听“音符本身”时,最有可能关注到的是旋律好听不好听,一般说来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引起他注意的很可能是节奏,特别是令人兴奋的节奏。有意识地想到和声和音色也是理所当然的。至于这段音乐有没有某种明确的形式,听音乐的人似乎从来没有想过。
所有人都应该在纯音乐的层次上使自己更敏感,这一点非常重要。毕竟人们使用的是实际的音乐素材。理解能力强的听众必须强化对音乐素材的意识,知道它们是怎么发展推进的;必须更有意识地去听音乐里的旋律、节奏、和声和音色。为了跟上作曲家的思想脉络,必须懂得一些音乐曲式的原理,这一点尤其重要。当你能听出旋律、节奏等要素的时候,你慢慢就会在纯音乐的层次上听出门道。
我再重申一遍,为了便于分析,才把欣赏音乐机械地分成三个层次。实际上,人们从来不会在某个单一的层面上听音乐,所要做的是使各个层面相互联接,同时在三个方面进行欣赏。这并不需要劳神,凭直觉就会这样做。
也许以我们去剧院看剧的情况做一个比照,这种本能的关联就会更清楚。舞台上,你会注意到男女演员、服装布景、音响以及演员的活动。这一切都会让人感到剧院是个令人愉快的场所。上述因素构成了在我们的剧场体验中的感官层次。
剧院体验中的表达层次,源自你对舞台上发生的一切所产生的各种感觉。由于你被感动,你会产生怜悯、兴奋或者快乐的情绪。除了引人注目的台词,舞台上唤起的某种情绪所产生的笼统的情感,与听音乐时的表达层次非常相似。
剧情与剧情的发展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纯音乐层次。戏剧家在塑造和发展角色方面,与作曲家创作和发展一个主题所采用的手法完全相同。你对这两种艺术家在素材处理的手法方面的认识程度越高,你才会成为一个更聪明的听众。
明显可以看出,经常去剧院的人会同时感知到欣赏的各个层面,从来不会分别感觉这些元素,听音乐的感觉也一样。我们会不假思索地把这三个层次混在一起听。
从某种意义上说,理想的听众在同一时刻既能进入音乐也能超脱音乐,既可以品评音乐也可以欣赏音乐;希望音乐向某个方面运行,同时又注视着它向另外一个方向进行,几乎就像作曲家创作时一样。原因在于,作曲家在创作的时候必须能进能出,时而心醉沉迷,时而冷静批评。无论创作还是欣赏音乐,同时要具有主客观两种态度。
因此,读者应当争取用更积极的态度去听音乐,无论听的是莫扎特还是艾灵顿公爵的作品,只有当你更自觉、更有意识地去听;不仅是听,而且是带着某些目的去听,才能加深对音乐的理解。
本文经独家授权摘录自
《如何听懂音乐》
作者: [美]艾伦·科普兰
出版社: 百花文艺出版社
原作名: what to listen for in music
译者: 曹利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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