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君语:
银杏,是中国人的菩提。听偈语,伴佛灯,它是一株有禅意的树。
十一月份,正是它最美的时候,沉淀了一季的银杏叶,在初冬陡现出一袭金黄的风华。我们常常能在寺庙中看见银杏。不同的寺庙里,总有一颗参天银杏,它们常居于寺,听暮鼓晨钟的偈语,做香火佛灯的常客。
仿佛受佛荫庇佑,冬日寺院里那积成一沓的厚厚银杏叶,在温暖的阳光下,更显得如经如卷,带着冬日的慈悲,带着皈依的禅意……秋末,不如来赏一株寺中银杏,看杏叶飞黄里的一点禅意。在这纷扰红尘中,它是难得的超脱。相传,释迦牟尼成佛于菩提树下,但是菩提树长于热带,不易在中国培植。由此中国的僧人们,选择了巍峨庄严,却喜光耐阴的银杏。见过银杏叶树的叶子吗?如果你在秋日漫步寺院,会发现这金黄的叶片俯拾皆是。拈来一看,看它柔润的叶缘,绢花一样的边沿儿如翻滚的波浪,柔软,典雅,像一个祈祷的手势。它是独一无二的,很特别。像两瓣并蒂孪生的扇子,相依相生的,有一种让人想对折它的冲动。
当它在枝头迎着阳光时,是翩跹振翅的蝴蝶;当它零落土地,成轴对折时,是静默合十的手掌。它们听惯了寺院清邃的钟声,也久闻得僧人吟诵的偈语。忽然想到,银杏,是受了佛门的熏陶和教诲,才用叶叶合十去吟诵佛经,用青绿金黄去致敬轮回,每一叶的枯荣,都有一份含而不露的慈悲。如果说西天的佛祖,拈花微笑,用一朵花去传佛道,谓佛理。那么在寺庙中苦修的僧人们,便是由这叶叶合十的银杏叶,陪伴他们这坚韧的苦修。
在这个秋天,生出一种想去寺院的冲动。去看巍峨宏丽的庙宇,去拜宝相庄严的佛像,更是去赏叶叶慈悲的银杏……那深秋飞黄的杏叶增添了庙宇的清明,人心得到了宁静和皈依。在那么一晌,洞破了世俗千头万绪的纠缠,人心得以从红尘的牵绊中抽身。酷爱王维的那一句诗——“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桃红柳绿的明媚跃然纸上,那是王维留恋隐居的辋川。相传,他曾在辋川手植一颗银杏树。后来,诗人作古,化作一抔黄土;银杏自顾自地茁壮生长,未曾止歇。再后来,僧人于此处云集,建成一座鹿苑寺,也有过日夜未绝的经声,有过积年累月的香火……只可惜,这寺院也经不住时光的磨蚀,如今徒留一块石碑。
光阴的沉淀,已让它生成一棵数十人合抱都未能拢全的参天古木了,年年秋天,它都铺下一层金黄的地毯。面对无数的轮回,它不忧不惧。时间这回事,它并不畏惧。忽然想到一位名唤慧空的宋代僧人。有一次他得到了银杏的果实,随即种在庵前。有人问他,银杏树起码要三十年才能结果,高龄的你还等得到那个时候吗?慧空不答,却题诗一首:“蟠桃一实三千年,银杏著子三十载。老僧只作旦暮看,汝莫匆匆宜少待。”
是啊,蟠桃结果要千年,与之相比,银杏结果也不过是区区三十载,只是朝夕一瞬。垂老者的残年,与年年人的青春,在宇宙的长河之中,也只是一日旦暮时光。不如这银杏,兀自屹立,沾染上“霜侵雪蚀老不死”的佛家秉德,千年如一日的恒持,年年秋冬,金黄色的风华总是如约而至。僧人在它跟前参禅,自也不畏惧流年,也坦然接受因果。眉宇之间自有大平和,大通透与大超脱。不知不觉,我们习惯了银杏的恒久与长寿。我们称它为“活化石”。诗人葛绍体有诗咏:“等闲日月任西东,不管霜风著鬓蓬。”银杏不惧霜雪,不惧流年,它的生命本来就比人类更绵延。它的来处比人更古老,它的去处比人更遥远。但是,每一株银杏与作为观者的你,其实也都是一期一会的缘分。入你眼中,不过因缘际会,没有谁在为谁守候。
清代时候,有一间寺庙失火,寺中人逃生,留下里头的一株古银杏活活被焚。不过一夜之间,参天古木化成焦枯灰烬。诗人袁枚闻之扼腕,前去寺庙凭吊,见一老僧心如死灰,徘徊在一截枯木之下,他劝导:“老师傅,这银杏不是遭劫,它是飞升渡化了呀。”说罢,他便写下一首《古银杏为火所焚》的长诗。“槎枒散作金黄云,九天灰落烟纷纷。”“一朝炫耀脱骨去,胜入灶下当柴桑。”文辞激慨,即是悼念杏树,也是警醒世人。人世间再理所应当的恒常,哪怕如这跨越千年的古银杏一般,也是要讲缘分的。不忍思忖,什么叫“缘”?按佛家的理解来说,是一种无形的牵结,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都是无可捉摸却又无可左右的缘。缘起,则相聚;缘灭,则相散。这被焚毁的古寺银杏,亦是如此道理。偶游古寺,挽一缕杏魂,体味一份值得敬畏的“缘”。世间美好,大多是一期一会,缘分聚散无从左右,但珍惜便是最好因缘。
李清照曾咏银杏:“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银杏,向来是有秉性,更有慧根的树。如果你去看过十一月份的银杏树,你一定会满载而归的。看那一树一树流光溢彩的飞黄,寺院中本应有的澄明洞悟,会因为它而变得生动鲜明。银杏以它的智慧和灵犀,为世人洞破世俗的牵绊,体会到一晌宁静的皈依。凛凛秋末,正宜赏银杏,赏那高古雍容的遍地金黄中,一点微妙的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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