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习班 | 在通识教育讲习班的第三天

博雅哥说

修养（Bildung）有三个基本的含义，一是对人格的塑造，二是对人的教育，三是人有机的发展。“修养”这个词很难翻译，因为它含义丰富，既强调个体内在精神的修炼，又注重人在社会公共生活方面的养成。内修外养是一个集人文主义思想、道德哲学、教育培养为一体的综合概念，且至今都是德国教育一个很有特点的内容，汉语里找不到对等的翻译，姑且根据其内涵对应为“修养”。

Bildung既包含按自然法则成熟的过程，又包含外在的培养和参与；且人格的培养和塑造并不独立于整体之外，其终极目标是个人在道德和社会生活中的完善，因此修养又是一个个体与整体相互照应的变动的过程。因此，个体人格的完善还将促进整个人类的完善，整个民族乃至人类的塑造都建立在自由个体的塑造之上，启蒙思想家正是在此意义上推崇个体的独特性。

《审美教育书简》带有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希望通过审美教育连接国家中对立的两极，在现实中建立一个政治的乌托邦。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希望依靠艺术的方法及和解的功能去调和现实政治冲突。如果要通过美的表象，建立国家，这一审美王国恐怕只能在几个少数精英的圈子里实现，而并不能带来广泛的政治自由。但席勒的“审美修养”，既针对君主和贵族，也针对平民大众，他试图通过审美来让两者相互接近，弥合等级的鸿沟，创建公共的政治空间和政治文化，这是席勒著述的宗旨。

最后我想落到方法论的问题，在分析席勒的作品时，对社会历史形势的分析非常重要。尤其年轻的同学要花大力气，要更多地深入了解欧洲或者西方的时代、政治、历史背景。只有真正深入到整个历史人文语境里，才可以找到经典文本的真正问题。如果不这么做，我们经常会把自己的问题意识投射到文本上去，这是一种非常感性的解读，非常随意的解读。最好的状态是让自己真正受益于文本，而不是把我们既成的思想，已经有的东西投射到这里。今天讲了这么多，这是我真正想说的。

《学习时代》确立了修养小说的基本模式，也奠定了德国现代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具备了反思维度的个人成长经历，就可以化成小说，能够被有教养的市民接受。此后重要的德语小说，例如如托马斯·曼的《魔山》、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都是广义上的修养、成长小说。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作为一部戏剧小说，主人公与莎士比亚同名，这并非偶然，而是与歌德的戏剧立场和对莎士比亚的崇拜有关。歌德时代的市民青年一般选择学习神学，以期成为牧师或神甫，但当时有一大批年轻人都转向了哲学或文学，特别是戏剧。譬如卡尔·菲利普·莫里茨的《安通·莱瑟》，就是当时最典型的戏剧小说。对戏剧的推崇，主要是因为当时戏剧能够产生公共影响，其中存在一种从布道坛到戏剧的跨越与过渡，作家们公认戏剧是教育的手段。当时的宫廷剧院上演法国古典五幕悲剧，而狂飙突进年代的歌德以此为专制的表现，并因此转向莎士比亚，希望带来戏剧的革新。这也是《学习时代》主人公取名“Wilhelm”之名的深意。他认可英国的、北方的、自然的戏剧，而非法国的、宫廷的、专制的戏剧。而 Meister是大师、手工师傅之意。因此，威廉的“学习时期”应当理解为“学徒时期”：根据欧洲手工业的行会传统，新入行的学徒通过学习，在技艺成熟后应当外出“漫游”，经历博采众长的游历后才能出师。这里就能看出《学习时代》中根据手工市民的传统来设置的小说基本线索，也引出了之后的续本《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此外，《学习时代》中还有许多秘密结社的影射，例如塔社有共济会的影子。可见歌德的小说并非简单的个人成长史，而是牵涉到很丰富的文化内容。

脑洞来自谷老师课上提及的歌德与席勒的轶事（冯雯靖 青岛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修养的实现，其前提是良善、可塑、自由、开放的人格状态：只有学习者是未经雕琢得白板，方可以接受外部的印象和经验。小说中常出现的表述是“悠闲”，正如席勒所言的审美自由状态；这样的“留白”，也是古希腊语境中“闲暇”的状态，才能给思想以流动的空间和可能。这对于今天的教育和成长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修养的另一个前提是反思和认知能力，与“悠闲”结合起来，才能具备自我修养的可能。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所含纳的“修养”出于内在和外在两条不同的文学传统。内在关照对应修养之线，强调深刻的个体反思，融入一定的心理真实，这也是《学习时代》与中世纪骑士传奇、巴洛克流浪汉小说的不同之处，明显延续和借鉴了欧洲基督教的忏悔录文学传统。《忏悔录》指向克服错误与迷茫，回到内心与信仰。不过，修养小说并不直接继承其中“皈依”的情节。与宗教忏悔式自传中，主人公经历错误迷茫、反思悔改、过上神所喜爱的生活的基本情节不同，经历了“人化”、“世俗化”变迁的新古典主义文学在借鉴其文学形式的同时，也予以人文主义的修正。《学习时代》最后的指向乃是“人所喜爱的生活”，从另一方面说，也是给宗教《忏悔录》加上了全景式的社会背景。而外在对应经历线索，类似巴洛克宫廷政治、历史小说，其风格是来自这一条文学脉络的。

经历线索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爱情”。只有在爱情过程中，你才会体验到自己性格美好的一面，或是性格各种各样极致的方面，这是你与自己以外的外部的人最为亲密的接触，是外部于你发生作用的最好方式，也是你认识自己的情感和思维的最好的“游戏”（席勒意义上的）。可以说，这是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必由之路，进而又是情感教育的必经之路。在《学习时代》中，在迈斯特的修养道路上，出现了许许多多女性人物，歌德是对她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爱意——而无褒贬地在描写她们。

我们今天很愿意将道德品质抽象化，但事实上并不这样简单。我们可能认为有的品质是理所应该的，但是历史上它曾是某一个阶层应该具备的品质。18世纪的德国贵族讲求“美德”，是比如美感、忠诚、慷慨、豁达等德性，而市民讲“道德”。道德是法律、原则，要跟他人相处就必须具备，贵族的美德则起着榜样和示范作用。这些美德使得日常生活能够顺利进行，包括勤俭、理智、诚信、守时。当时这些道德、品质都是获得生活中具体利益的前提。有了道德才有其他的能够决定个人价值的认同和身份认同的品质，有了道德才能获得利益、成就或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