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鲁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赌运不错。他的人生分成两段。前半段他姓龙, 龙青标,是一个赌棍;后半段他叫老鲁,是一个废物,最后干脆连名都没有了。
很多年后,龙青标的村人偶尔提起他来,依然百感交集。这人生下来不爱读书,更不想种地,只是喜欢和村子里的一帮泼皮闲汉厮混。有把子气力,为人又浑,经常被泼皮们一撺掇,就冲在头里,到处惹是生非。后来爱上了赌博,没几天就把家给败光了,老头老太太一气之下前后脚咽了气。葬礼都是村人张罗的,龙青标才收了白包,就在灵堂外开赌。泼皮们都看不下去,他梗着脖子说只许你们赢,不许老子扳本?于是,一群人吆三喝四又闹了一宿。从此,无论是亲戚还是村人,见了他如避瘟疫。
一天龙青标赌博输急了眼,和泼皮们戗了起来。输光了还要坚持再来一把,但是泼皮们死活不肯,拿言语挤兑他,说他前前后后欠了多少债,现在就算是卖了他也还不起了。龙青标本来一脸不忿,听到这句话突然转怒而喜,转身就走,任谁拦都拦不住。
第二天,龙青标买了两口猪,排下流水席,请全村人吃饭。喝到半酣,龙青标起身团团作揖,说是这些年多蒙乡亲照顾,如今他要去从军,用这顿流水席答谢大家。如果将来有幸从边军回来,大家再来聚过;如果没有那个命可以回转家乡,这段酒就算是和大家诀别了。众人目瞪口呆之中,龙青标招呼几个泼皮过来,当众还了他们钱。又拿出最后剩下的那点银子,说是要和他们最后赌一把大的。结果,龙青标难得大杀四方,赢得一干泼皮只剩裤子。龙青标哈哈大笑,对泼皮们说:“多谢你们这多年来一直陪着我耍,今天老子终于耍了把大的,痛快!痛快!”说完,让村人分了他赢的银子,在欢呼声中他喝完碗中残酒,转手把酒碗掼得粉碎,醉醺醺哼着小调就上了路。
后来乡人们才知道,龙青标是把自己给卖了。十五里外的鲁家需要送男丁去戍边,愁得不知道如何才好。龙青标上门表示愿意代替鲁家出征,代价是一顿流水席和一点散碎银钱。就这样,龙青标卖了自己,从此改姓鲁,在北境边军里吃上了军粮。
老鲁酒也喝得,架也打得,人虽然浑,但在一帮糙汉里反倒是自在。很快就升了将军亲卫,兄弟们都说他来对了地方,过不几年,搞不好还可以领一营人。将军也是个好说话的,文文弱弱看起来像个白面书生,但是酒量奇好。喝多了乱说话,意思是兄弟们跟着自己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当兵,说不得什么时候铁骑叩关,大家还得血里火里走一遭,所以平常大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好了。闲时敢耍,战时敢死,这就是他的领兵之道。于是,老鲁还没有上战场,就又重返赌场。每次掷出豹子的时候不免感叹,自己这一把赌得实在是刚刚好。
可惜将军和元帅并不对付,元帅尤其看不上将军的治军手段。只是将军每次都能出奇制胜,以少胜多,元帅也没脾气。终于等到个机会,皇帝陛下命令西征,元帅顺理成章地命令将军带了人马做前锋。自己勒住兵马,远远坠在后面。西进一个月之后,将军果然被围。敌骑结成圆阵,往复驰骋,箭落如雨。将军在小山包上结车阵,命令以弓箭拒敌。自己在一遍闲坐饮酒,每当敌将突进至50步,前哨告警,将军起身引弓,一箭贯脑,干脆利落。日落之前,将军前后击杀敌将七十余人,直至脱力无法持弓,将士死伤过半,而敌骑围攻之势越发猛烈。
入夜,将军召集12名亲卫,要求他们一人双骑,卯时初刻四面出阵,突出重围,前往后方求援。将军说,突围是九死一生,不突围十死无生,兄弟们就全靠你们十二个人了。将军又对老鲁说:听说你的赌运最好,希望这一次我赌对你,你赌对你的命。老鲁说:放心,我赌运一向很好,你等我,酒别喝光了。
很多年后,无论老鲁怎么回忆,都想不起当时中箭的感觉。战车缓缓拉开一条缝,他伏在马背上冲了出去。凿穿敌营的时候,身边呼喊声、怒骂声听起来都极为遥远,他打马而过,就像是一道影子穿过敌营。这时候,他感觉小腿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侧身摸了一下,满手都是黏而暖的感觉。感觉到疼痛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老鲁环顾四周,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一匹马走在大漠里。晨曦微露,他看见穿透小腿的箭头上是黑色的血块。老鲁小心地碰了一下箭簇,腿上是麻的,没有任何感觉。
十二骑只有两骑活着赶到了元帅中军大营,其中一个是老鲁。然而,元帅似乎对前锋被围的事情并不着急。三天之后,他才缓缓开拔,朝着老鲁说了八百遍的方向前进。老鲁打着绷带,单脚跳出后营,偷了匹马跟了上去。医官喊 :你会瘸的!老鲁扭头说:去你妈的!念点好!
老鲁他们赶到的时候,车阵上密密麻麻都是箭杆,看不出有任何活人的迹象。没有人声,没有旗帜,喊话也没有人答应。搬开战车,走进阵内,除了死人就只有死人。老鲁拄着半截枪杆,一瘸一拐到处找将军。将军在营地一角,靠在半个车轮上,胸腹中了三箭,人还剩最后一口气。看到老鲁走近,将军无声笑了一下,指着面前的酒坛。老鲁才倒了一碗酒,就听得将军在耳边轻声说:别赌了。转过脸来,将军的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已经死了。后来老鲁说,将军的右手血肉模糊,不知道这些天里发过多少箭,连弓弦上都是厚厚的一层血痂。老鲁说,将军死得真漂亮,白白净净,脸上没有一丝伤痕,就像是个书生。老鲁说还说,他的赌运其实不错,赌天赌地都没问题,只是赌不过人。
就是在那一晚,老鲁开了阴阳眼。他整夜没有睡,躺在死去的同胞之间。子时之后,他看见昔日的战友从地上站起,在蒙蒙雨雾中翻身骑上灰色的战马,整整齐齐列好队,一个个从自己面前经过。最后走过的是将军,他突然停了一下,转身指着老鲁身边的酒坛和酒碗,老鲁泪眼婆娑:知道了,真他妈小气!要滚早点滚!等所有人都走光了,老鲁抬起眼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前站了一个游方道士。
道士三缕长须,五十多岁模样,一脸惊奇地问:“你是什么人?阴兵过路都没事?”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在冷雨里聊到了天亮,越聊道士越是叹息不已。说了许多老鲁听不懂的话,听道人的意思,老鲁是一块璞玉,可惜错过了最好的时节,并没有人打磨,无人引路入道,所以这一世注定是个浑人。现在,又不知死活地待在战场上,冲撞了阴兵过路,煞气入体,彻底变成了个怪物。将来即便是死了,也会是不死不灭的局面,成为鬼怪中威能巨大的一种,躲在天道之外,不入轮回。老鲁根本没兴趣听他说这个,拉着道人又赌了一次。这一次,还是老鲁赢。道人在身上扣扣搜搜半天,这没找出什么值钱玩意儿。只好对老鲁说:兄弟,我看你将来肯定也得落下个残疾,不如这样,我教你一点小法术,你回乡之后也好靠这个赚点银钱为生。
老鲁后来说,那天他福至心灵,问出了他这一生最聪明的一个问题:牛鼻子,少来那些没用的,你有没有法子可以让我和鬼魂见面说话?老鲁在天明前真的学会了那些法术,宛若天才。在老道一连串的“可惜了”的叹息声中,打马朝着阴兵前进的方向追了上去。他就那么一路追下去,追下去,白天睡觉,晚上追踪,一直追到他兄弟们的队伍来到一条河边,沉默的骑士们在夜色里缓缓走入河水深处,然后从此消失不见。
就这样,士兵老鲁也消失了,河边多了一个瘸腿的船夫老鲁。周围的人们说,老鲁态度粗暴,恶形恶状,疯疯癫癫,所有的钱都拿去买酒,整夜整夜坐在船上喝,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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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边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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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水生》
这天,船夫老鲁很早就收了船。拿了个陶碗,用北屋墙根泥调了河水,仔仔细细地涂过三遍。涂完最后一遍,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亮光。老鲁在衣襟上胡乱擦了下手,颤颤巍巍用火镰打着了油灯,放在小方桌正中央。又俯身从舱里捧出一瓮酒,再给自己拿了一个陶碗,把两个碗都斟满。于是,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老鲁开始等。
秀才赵三水是沿着河边走过来的。河边青草萋萋,但是他不能离开河水一丈以远。所以他只能踩着泥泞一路走过来,不过白衫飘飘,身形倒也不慢。老鲁隔了很远看过去,就见到两点幽兰火光飘过来,急忙坐直身子,小船因此轻轻摇晃,酒碗里都是涟漪。赵三水轻轻一跃,无声无息,跳入船舱,在涂了泥的陶碗前坐定。老鲁说:“晚来,先干!”
赵三水举起陶碗一饮而尽,河面上噗刺一声,酒香四溢。他顶门和左肩头浮着两团幽兰火焰当即大盛,露出一张雪白泛青的面孔来。那火光只是一闪,马上又黯淡下来。尤其是左肩上的那一朵,明灭不定,看上去随时可能会熄灭。老鲁装作没有看到,拿起酒瓮续酒。赵三水定定望着面前的酒碗:“此夜一过,还有七天。”老鲁顿了一下,手里的酒急泄而下,溢出碗边:“倒快了。”
说话间,秀才左肩上的火焰“噗”的一声就此熄灭。老鲁扭过头去,装作没有看到。耳边却听得赵三水幽幽叹道:“命若悬灯。”老鲁接口说:“你都已经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命?”赵三水大笑:“也是啊,你不说,我都忘记自己是水鬼了!”两人再满饮一碗。老鲁放下碗,望向赵三水:“还有七天,想好了吗?”
赵三水拿着酒碗,眼神迷离,摇头道:“我命数如此,奈何如此,只能如此,又何必拉生魂来替换呢?”老鲁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秀才,就算七日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你也情愿?”赵三水斜了老鲁一眼:“若是来人不喜欢喝酒,你岂不是寂寞?”老鲁抿嘴点点头:“说得也是,满上满上!”
三天后,一行人来到河边,雇了老鲁的船,请他驶到河心。其中一个妇人对着河水哭喊:“三儿,三儿,跟娘回家吧!”众人陪着一边抹泪,一边抛洒纸钱。老鲁冷冷看着,不发一言。一会儿,秀才赵三水顶着一小团幽兰火光从水里冒出来,手里举着一片纸钱,快要戳到老鲁的鼻子上了:“这上面有我名字!有我名字!是我娘亲来了吗?!”见老鲁不回答,赵三水疯了一般绕着小舟团团乱转,于是阴风四起,纸钱飘飘,不再落向河面,而是旋转着飘向天空。
一颗妇人的眼泪落下来,掉落在赵三水的手臂上,立即灼起白烟。赵三水楞了一下,右手举着纸钱,摊开左手向前伸出去。看着眼前悬空不同的一枚纸钱,母亲的泪水不断滴落,儿子的手掌上全是灼穿的孔洞。老鲁看着赵三水斑驳的手掌拂过妇人的面庞,径直穿了过去,没有丝毫阻碍。看着那妇人的手在空气中徒劳地胡乱挥舞,一次次从赵三水身体里经过,却连命魂灯都不能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