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遗憾和错过
进大学之后,我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之前所受教育的缺陷。主要是三个方面,第一是政治历史方面的欺骗和奴化教育,从来不鼓励对真相的探究和自由思考;第二是完全没有顾及我们的个性差异,突出的表现是没有任何选修课程;第三是艺术和体育教育方面的缺失。 洗脑教育虽然可恶,一旦觉醒,却是很容易补救的。而另两方面的缺失就很难弥补了。
我一直很喜欢体育,唯一从小就接触过的运动是乒乓球,但没有受到过任何训练;也马马虎虎算接触过篮球,但不要说专业的训练,连一个能教你正确投篮姿势的业余高手也没有;初中三年我疯狂地迷上了武术,买了所有的武术杂志来看,每天早晚狂练俯卧撑,引体向上,打沙袋,打竹子树木,打得家里的土墙上坑坑洼洼,跟大将近两岁亦好散打的堂兄进行自由搏击对打,经常相互把对方打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可是后来才发现自己完全没入搏击之门;我也喜欢单双杠,曾经自己在家门口的树上绑了一根竹棒来练单杠,同样无人指导;上了大学后因为九四年世界杯的影响,疯狂地迷恋上了足球,但这个时候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能达到什么水平可想而知。
上了大学以后到现在,因为喜欢古诗词和老庄,喜欢中国传统文化,我对自己没受到过琴棋书画教育也一直耿耿于怀。但其实我是练过几天书法的,因为书法勉强算我唯一的家学。爷爷是资本家,经济条件不错,所以我父亲四九年以前读过四年私塾,有书法根基。虽然平时从来不练习,每年春节的时候父亲还是会自己写春联,只不过他实在太懒,从来没教和督促过我,但受他的影响,小学时我还是自发地去买了毛笔字帖来练过几天,但因为没人教,我握笔的姿势并不太对,也不会运笔,更不知道从哪个字体开始练,该练哪些碑帖,很长时间我甚至不知道颜体欧体这些书法常识。至于古琴、国画和围棋就更别想了。
好了,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在体育上自己的天赋是很一般的,仅仅是热情高而已。但如果从小受到规范的训练,我的足球篮球水平也是可以高很多的。热爱一样东西,就算是作为业余爱好,你还是希望自己能玩得好一些,那样的成就感和自我愉悦感更强一些。在没有天赋的体育和艺术方面,我对自己未能得到发展和把自我造就得完善尚且如此耿耿于怀,那对我自认天赋极高的学术思想方面呢!
我为何部分支持读经?上了大学后我就想,如果上大学以前读过四书五经,背过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读过左传史记那该多好!
我的童年是极度自由的,几乎没有作业,没有任何补习班和培训课,比现在的孩子轻松多了。但我没有感到庆幸,而是极度的遗憾,因为自己缺失了太多的东西。而我是极度好强和完美主义的人,我不怕辛苦,舍得干,零七年寒假我曾在大风雪中每天练三个小时投篮,然而补不起来的。青少年时期的我无从发现和判断自己的天赋,也无法对自己进行训练和督促,无法自己给自己提供教育条件。
在教育当中,什么是自由?如果一个人所有的方面都平庸,他能有多大的自信心,多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记得一个在美国留学和工作过十八年的光亚学校同事跟我说过,在美国的名牌大学,如果一个学生除了文化学习之外没有任何特长,是会很自卑和压抑的,进了北大之后的体验让我对此深有同感。
父亲权威错了吗
说了这么多,我们再来谈谈《摔跤吧,爸爸》这部电影吧。已经有很多人指出,这个父亲是印度的摔跤全国冠军,他是非常专业的,足以发现和判断女儿的天赋,也有能力对孩子进行专业的训练。固然,孩子有玩的天性和权利,但更有发展自己的天命和强烈渴望。就我们自己的成长经验而言,我们能判断自己的天赋?能有足够的选择能力?或者当我们能够作出选择的时候,一切都已经错过成为永远的遗憾而无法重来了。就九十年代印度社会对女性的歧视而言,只有父亲力排众议来代女儿进行选择。
不过有天赋不代表喜欢,但没深度接触和体验过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记得我在大学第一年被安排了足球课,却只有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去了,因为觉得自己不喜欢,哪知大二时却疯狂迷上了。女孩的父亲说给自己一年时间,其实已经就顾及到这一点,如果在这一年中两个女儿确实从骨子里不喜欢,父亲也没法勉强,但人性都有懒惰和畏惧辛苦的一面,我们不能因为女儿的恶作剧和装病就断言她们不喜欢摔跤;其次,这个时间足够父亲去观察女儿的天赋是否杰出到了天才的地步。
这种代为选择我再举两个例子。据中国国家篮球队头号控球后卫郭艾伦回忆,父亲在自己五岁的时候就逼着自己拍球,并以拍一百个球奖励一瓶汽水进行诱惑,结果郭艾伦成了中国篮球圈著名的球痴,是一个训练狂和拼命三郎。
另一个例子是易建联,父母都是运动员的他从小就展现出了身高和运动的天赋,但父母坚决不同意他走体育道路,因为水球运动员出身的他们退役后好不容易才在深圳市邮电局找到工作。不过十五岁的易建联参加三人制街头篮球赛的时候被深圳体校的篮球教练戴忆新发现,易的父母也坚决不同意,戴教练拍着胸脯保证易能成为球星,他的父母才勉强答应。遗憾的是,易还是练晚了,如果早五年练,易在美职篮打个主力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天赋发现和培养的时间晚了尚且是个问题,何况没有得到发现和培养。
这两个女孩是幸运的,她们拥有非凡的天赋并被及时发现和得到了很好的培养。当然这么残酷的训练必须建立在孩子真有天赋,并且在训练过程中找到了兴趣焕发了热情的基础之上,父亲只是起个督促作用。我也喜欢书法,天性狂放的我喜欢行草而不是楷书,所以不愿意练楷书,同时书法是偏静的艺术,好动的我往往每次都是坚持不了二十分钟就扔下笔去玩了,而且不是每天都练。不是不喜欢,但确实需要父母和老师的督促。
教育要尊重天性,又包含着对天性中放任和懒惰部分的克服。无论是在光亚的时候还是周末给孩子上培训课,对孩子的散漫和无进取心我都深恶痛绝。带学生踢足球的时候,我想训练他们的传球和射门的基本功,所有学生立即抗议,他们说我们就想踢比赛玩,练基本功太枯燥了。在比赛中,任何学生丢球不反抢和球从自己面前过不管我都要立即痛骂,曾骂得一个学生哭着回了寝室。
还有一个问题是,父亲能把孩子作为实现自己梦想的工具吗?这个问题真还比较复杂。对父亲而言,确实有实现自己梦想的成分,但女儿也确实有此天赋,就天赋的培养和实现而言,父亲又帮助女儿实现了自身。父亲也对女儿说,在印度,只有拿到冠军,你才能摆脱女性的卑微地位,摆脱相夫教子的命运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现实是残酷的,我们越是杰出,追求梦想和选择的自由越大,否则自由的权利不是一种悬空的可能性而没有实际意义,比如现在的很多人就没有辞掉一个不喜欢的工作的自由。所以自由除了选择权,还包含着自律和杰出。选择权只是提供了自由的条件,能够自律和造就自己,并最终找到自己的天命和生命意义的人才可以说是真正自由的。
客观的讲,我也有在儿女身上弥补自己的遗憾和实现自己梦想的一些想法,比如从儿子会走路起就开始培养他对足球和篮球的兴趣。差别在于,我不是专业人士,我会让教练和专业老师去判断,如果他们的天赋算不上好,我不会像摔跤父亲那样进行残酷训练。
其实,不同的天赋又又不同的培养方式,教育还真是很复杂。比如,对于文学天才,你能每天早上逼他起来看世界名著吗?这个时候应该作的可能是家里堆满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种书籍,给孩子充分的自由,以及不要求他的数学等学科的成绩了。
爱国主义价值观问题
有人会惊讶一个在《三傻大闹宝莱坞》中如此关心个体的导演怎么突然会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倾向?教育难道不是应该鼓励孩子去追求个人梦想吗?请让我们回忆一下中国的八十年代,当中国男排取得好成绩的时候,一向崇尚个人自由的北大学生喊出了“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口号,而女排的五连冠也让无数国人兴奋不已,刚从文革走出的百年积弱的中国需要这样的自我证明和激励。
而去年里约奥运会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意金牌了,已经批判金牌至上了,那是因为我们已经拿了太多的金牌,作为一个民族已经不需要再这样证明自己。我们开始关注个人,关注享受运动本身和过程。但也并非不在意,我们在意各自热爱的运动,比如足球迷在意中国足球,如果没有民族情结,国足那水平值得你去骂?
印度到目前为止在奥运会和世锦赛上也还没拿过多少金牌,即是影片中的大女儿尼塔,也不过是英联邦运动会冠军而已。这个被殖民了三百年的至今连很多中国人都瞧不上的民族需要证明自己。一个自身尚须被拯救的民族去谈拯救人类是蛮可笑的。为自由而战,负担全人类的使命,那是美国这样已经最强大最自由的民族去担负的使命。
但是人需要这样的民族情结吗?难道不是个体才是目的,才具有最终的真实性吗?然而,人除了是个体,也还有归属和认同感的需求,民族共同体因此而具有了一定的合理性。在我看来,人的存在有三个维度,即个体,民族和人类。
需要警惕的是,民族情感不能膨胀和为无条件压倒和牺牲个人的总体性伦理和极端化为盲目仇外的国家主义。爱国热情不是问题,平衡和分寸感才是关键,这就是中庸之道。阿米尔-汗在印度已经坚持做了三年关注被强制堕胎和被强奸等女性苦难命运的节目,这表明,对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爱跟关注具体弱势群体命运以及对黑暗的批判和揭露是并不矛盾的,也惟有如此,爱国主义才不会沦为当权者的意识形态工具。
如果尼塔没得到冠军会怎样?实际上是,这也是基于天赋和能力的恰当判断,父亲对妹妹就没这么强烈的要求。如果父亲也像体育学院教练那样,拿个铜牌就可以了,尼塔还能拿冠军吗?有此天赋和能力,却没充分努力去实现,父亲肯定是要批评的,但如果是因为命运和偶然,那父亲也未必就会苛责。高度的自我期许能极大地激发孩子的潜力和成为发展的巨大动力,在教育当中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其实,这部电影真的很丰富,它不是抽象、空洞和单向的。父亲对尼塔说,你要为村里的女孩而战,想想那些来看你的小孩子;你要为这个世界上一半的妇女而战。这个时候,父亲的价值观超越了民族情感而具有了普世价值的内涵。
父亲又说,只有获得金牌,你才能让人永远记住你。但父亲没对她说:“获得了金牌,你就会有很多钱。”让人们永远记住你,这难道不是因“立功”而不朽吗?这让我想起中国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之说。!一个人为了自己要伟大,要不朽,他就得为了别人,这真是一个悖论。
教育是不是该有一个超越功利的伟大目标,这是需要考虑的。我们从小被教育的“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固然是虚假的伟大理想,但从小时候到现在,我也立过很多自己的大志,小学时是成为一个科学家,行侠仗义的侠客,中学时是主持正义的法官,大学时有成为大学者的雄心,毕业后要改变中国的教育,追求自由和正义,现在则是成为思想家和促成文艺复兴的想法,除了高中时考大学有跳出农门的想法外,没一个是为了个人名利的,这不是说我不在乎不需要钱,而是没把它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