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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荣:当爱已成往事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4-01 09:47

正文

24年前,小豆子程蝶衣在《霸王别姬》的故事里拔剑自刎,从一而终;10年后,饱受抑郁症困扰的张国荣从文华酒店24层纵身跃下,自杀身死。人们从错愕唏嘘到怀念追忆,转眼之间,已是14年。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纪念张国荣,因为我们从未停止被他打动。



陈凯歌喊停,张国荣已哭成泪人,久劝不止。“我劝不住也急,说你还真是哀哀如丧考妣啊,人戏不分,不仅有程蝶衣,张国荣也做到头了。”

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3年第12期封面故事《为什么怀念张国荣》,原标题为「 陈凯歌:“别张国荣10年,别《霸王别姬》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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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歌告诉本刊记者,他第一面见张国荣是在香港,面对面坐着,想很仔细地观察他,又担心让对方觉得用意太明显了,有失礼貌。“其实之前也特意看了些他的电影,并不认同他的有些银幕形象,不过跟他坐在一块的时候,一切顾虑便打消了。这个人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感觉,一点都不谄媚,很自然,很真实,和这行里绝大多数人完全区别开来,何况那时在我感觉香港是花花世界,那么喧嚣热闹里保持干净,一定是比单纯环境下的干净可贵很多。”

张国荣第一次扮上(虞姬)后,陈凯歌说他整个人都惊了:“最有意思的是,他扮上以后不怎么抬眼,眼帘就那么垂着,本来京剧的化妆和箍头都使眼角稍稍往上,而他又不怎么抬头,那真是千娇百媚。”

陈凯歌说,这试装就已使《霸王别姬》的整个阵容完全确定下来,摄影师顾长卫,录音师陶经,都是他自己的老搭档。事实上《霸王别姬》缘起戛纳,1988年陈凯歌带着他的《孩子王》出席那届电影节,一位名为徐枫的女士主动相约会面,且拿着李碧华的小说专程来见他,见了便说做出这样一部电影非陈凯歌不可。起初陈凯歌只觉得这位女士眼熟,再一想,原来就是胡金荃《侠女》里的那个女侠。


事情谈起来后,陈凯歌真觉得徐枫是深受了自己角色的影响,现实里也是女侠般的人物,她亲自出任制片人。论商业,《霸王别姬》绝不是合格的电影题材,论艺术,人人都要为其千头万绪、庞杂幽深蹙眉,何况当时在戛纳,陈凯歌说自己手下另一个片子(《边走边唱》)才启动,而徐枫竟真的花了两年半时间等他。

唯一的小反复还是出现在程蝶衣的角色上,当时投资人倾向换一个在国际上有点名气,同时也有京剧底子的明星,陈凯歌说他坚持觉得张国荣为首选。“后来那个演员的美国律师打电话给我,说如果要合作,演员先生的小狗和主人要同一时间来中国。我就在电话里说,你不知道动物去别的国家要检疫的吗?这里又不是美国的殖民地,狗怎么跟他的主人说一块来就一块来到中国呢?这个事情也使我有更充足的理由坚持我的选择。”



陈凯歌说,当时为了让张国荣安心,他专程去了一次香港,见面说明原委,又简单交代了有关电影的进展,张国荣一点也没计较。没过多久,张国荣就来到了北京。“完全没有耍大牌,他一个人来北京,学戏一住就是半年,到后来每一次来北京,他都还要去见当年教他戏的师傅。怕他在北京生活不熟,我从摄制组里找了个人算作他的临时助理,在生活上对他有一定的照顾,开拍了也就是有一辆很普通的车,早上几点化装就按时去接他,到了就在北影拍戏。片场上张国荣也没有任何生活上的额外要求,偶尔为之的是,如果收工较早,又是春和景明的时候,他就说咱们去喝杯咖啡吧。那时候交通很畅通,我就会从北影厂开车到贵宾楼,到那去跟他喝一杯咖啡,但之后我再问要不要一起吃饭啊,他肯定说吃饭就算了,我还得准备明天的戏,也就各自回家了。旁的嘈杂场面事儿一概没有。”

张国荣学戏,陈凯歌说他用了大半年时间打磨剧本,李碧华作为原著作者自然是编剧的第一人选,此外又找来了芦苇,聚在一起反复聊,直到觉得终于聊透了故事。原小说旧版中的结局是程蝶衣和段小楼若干年后在香港的浴室相见,都没有穿衣服,坦诚相待、回首前尘,感慨不已,然后出得门去,各走各路。



陈凯歌跟李碧华说这个结局得改,不满足。“实际上还得说当年《芙蓉镇》(1986年)在80年代的中后期引起的争议,曾经有日本电视台组织中国两代导演辩论,辩论主题就是‘文革’中的中国人是如何去面对这十年浩劫的。《芙蓉镇》当然是传世作品,日本评论家说那句台词‘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最动人至深。当然谢晋是我的老师,是我家的世交,又过了20年,我更懂得他那句话里惊人的强韧生命力。但对于当时只有30岁出头的我来说,却始终有那么个想法——当太多的人像牲口一样活着,或准备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时,甚少有人抗争的静默才是最可怖的。”

陈凯歌说,所以,他还是决定把这个想法放到程蝶衣身上,经历了十年浩劫的“霸王”和“虞姬”,终于有机会又站在物是人非的舞台上,程蝶衣就在《霸王别姬》的故事里,像虞姬那样面对霸王自刎而终。“这个结局在当时也是受到激烈抨击的。有人说这个情节在政治上是错误的,甚至是反动的,‘文革’都结束了,他怎么反而自杀了呢?蝶衣的自杀跟政治无关,程蝶衣在演一个个人的故事,个人才是我书写的兴趣点所在,历史和政治都是饱满个人形象背后的氤氲隐隐而已。我的结局是,程蝶衣就是想告诉段小楼‘我爱你’,虞姬一直爱着霸王,并且要用死再最后一次告诉你,‘我爱你’。”


无疑这是犀利而极端的人格呈现,陈凯歌自知风险,便更加精心铺排了一系列的笔墨。“反复琢磨,我加上了一个小说里没有的情节,他是六指,斩断六指他就成了一个女人。后来再有那句‘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头发’,以及程蝶衣如何不断念错这句被打,都是从六指情节里生出来的,说到底是他如何开始拒绝成为男人,他的童年记忆注定了他会崇拜虞姬,因为虞姬是从一而终的,所以他要求段小楼以对虞姬的态度来对他。这个失落的理想,自然达到自杀的结局。”

当然对演员来说,这样的角色必然是有相当的挑战。但通常导演要求演员准备的那些功课,比如读史料,体验生活,用心接近些什么,陈凯歌说他一样也没有交代给张国荣。“张国荣就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好多事儿早看在眼里,也就不用多说了。他必然也是极用心尽意的人,抛下香港的一切来北京学戏,踏踏实实就是半年,没有几个演员能够做到,所以我反而得宽他的心,告诉他愿意怎样就怎样。”

整个拍摄过程中,陈凯歌说,他与张国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该到哪儿了就一定到哪儿,透亮极了,一丁点含糊其辞也没有。“拍片他还是很少说话,演完一个镜头回来,也不问我好与不好,就坐到我身边。我不断地跟他说,这个为什么不行,应该是怎么样的,在此刻你心里的情形该是怎样的,他一句句听着,我说完他站起来就走了,重新演一遍,演完又坐下等我说,如此反复多次,顶多会说句,‘您看我可没上过表演学校,您觉得我应该上吗?’我照实答他,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不知道,他就又去演了,其实我明白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尤其令陈凯歌回忆起来感慨万千的是,那些节骨眼上的关键时刻,张国荣没有一次失手。比如蝶衣犯烟瘾,小楼来看他那一场,剧本里设计的动作是张国荣要用一根拂尘的尾巴打烂一整墙的镜框,墙上挂的都是他和小楼二人的合影。开拍前陈凯歌说他相当紧张,首先要是一次拍不过,重新置换那一墙镜框、打扫屋子就得耽搁相当的工夫,再有就是这场戏对演员表演要求极高,这是小楼和蝶衣在这个戏里最后一次有身体接触。表面上是因为犯烟瘾,蝶衣大发脾气,一个在砸,一个在后面抱,实际上那分明在表现爱之挣扎,能准确地传达这几层意思实属不易。



“又是一个斯泰尼康的运动镜头,我一再地跟顾长卫说,焦点千万跟紧,别人家演好了,咱虚了,拍之前我也留心两个演员的状态,看张国荣是铁青着脸,张丰毅坐在旁边咬牙,我就跟摄制组说快快,这两人都进去了。果然一开机张国荣就疯了,然后就是拿着棍子乱打这墙上的镜框,玻璃碴四处飞溅,张丰毅在后头抱着张国荣也是丰沛的感情,可以说现场两个人的表演已经惊心动魄,我不禁对自己说,这哪是烟瘾犯了发疯啊,这是人在眼前爱不得的极度痛苦,是面对不公命运,拼尽全力的反抗。”

陈凯歌喊停,张国荣已哭成泪人,久劝不止。“我劝不住也急,说你还真是哀哀如丧考妣啊,人戏不分,不仅有程蝶衣,但张国荣也做到头了。”


陈凯歌说,也有许多他自己也未曾留意的纤微毫发处,倒是张国荣给了他惊喜——程蝶衣被逐出舞台多年来不能演戏,转眼就到了“文革”前夕,他听到了广播。虽然只是一两个镜头的独角戏,但陈凯歌自觉是关键的一场,也做足了设计,选景在北京恭王府夹道,为的是取繁华散尽、破败凋零的感觉。

“本来张国荣就是走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穿了一身扣得紧紧的灰色中山装,戴着副老派眼镜,提一个那个时代的小塑料包。但这边拍的时候,张国荣突然就站住了,我吓了一跳,不过他只提起脚轻轻地抖了抖,之后又接着往前走,我也才注意到原来那地上有很多煤渣子。张国荣非常自然流畅,但这不经意间的一个小细节,相当传神地表现出了程蝶衣这个人的洁癖,而这里又何止是洁癖,原来所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就是那个样子了。”

《霸王别姬》总共拍了6个月,从料峭春寒的2月下旬拍起,一直拍到炎炎烈日的7月下旬。北京国子监孔庙拍斗争会的那场戏拍在7月初,骄阳似火,而剧情里对张国荣和张丰毅的批斗也还是在火堆前。“热到拿摄影机拍火苗子已经看不到颜色,空气也成了一浪一浪的热。张国荣、巩俐、张丰毅都在,尤其张国荣满脸是戏妆,但得涂得乱七八糟,身上裹着稀烂的戏服,就是‘文革’遭迫害的样子。那也是感情很重的一场戏,控诉检举,大义灭亲,人近乎疯魔的状态,整整折腾了一天,辛苦可想而知。那天有个著名的法国演员伊莎贝尔·于佩尔也在现场,就定定地在那里看这三人演了一天,临走时跟我说,真是太棒的演员,太棒的电影。”



陈凯歌说,最终剪辑完成,《霸王别姬》是2小时48分钟的超长片长,他说他至今要感谢徐枫女士的非凡气度,毫不犹豫地为它能出现在更多人面前奔走努力,终于《霸王别姬》也不负众望地在它的缘起之地戛纳捧回了金棕榈大奖。当然,它也面临另一些无法尽如人意的状况——在内地上演的时候,在报纸上登的广告甚至没有片名,只有“最新影片”这四个字,街道上、影院里没有一块广告牌,即便大城市也转眼就没有地方看了。

“但如今也20年过去,回首这部作品倒常想起《红楼梦》里那个《好了歌》,歌台舞榭,说不尽的繁华,到最后人去楼空,命运飘零。不过至今我始终相信,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容貌改变了,服装改变了,装束改变了,人的心难变,而电影说到底是写人心的,真正能够长存的人这样,电影也是这样的。”

(实习生卢冉对本文亦有贡献,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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