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每个人都确实需要配备一定份额的焦虑,或者担心,或者困苦,正如一艘船需要一定的压舱物才能走出一条笔直和稳定的航线一样。
匮乏、操劳、忧心固然是几乎所有人终其一生的命运,但如果人们所有的欲望还没有来得及出现就已经获得满足,那人们又将如何排遣自己的生活时间?
个人的生活是一场持续不休的争斗——这可不是比喻与匮乏和无聊的抗争,而是实实在在地与他人拼争。无论在哪里,人们都会找到拼争的对手,争斗始终是没完没了,到死为止仍然武器在握。
时间每时每刻催逼着我们,从不让我们从容喘息;它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后面步步紧跟,就像挥舞着鞭子的狱卒——我们的生存因而平添了不少痛苦和烦恼。只有那些落入了无聊的魔掌的人才逃过了这一劫。
但是,正如没有了大气的压力,我们的身体就会爆炸,同样,人生没有了匮乏、艰难、挫折和厌倦,人们的大胆、傲慢就会上升;就算它不会达到爆炸的程度,也会驱使人们做出无法无天的蠢事,甚至咆哮、发狂。
衡量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幸福并不是以这个人曾经有过的欢乐和享受为尺度,而只能视乎这个人的一生缺少悲哀和痛苦的程度,因为这些才是肯定的东西。
无论幸福和不幸以何种复杂多样的形式出现,并刺激人们追求前者和逃避后者,构成所有这一切的物质基础却是身体上的满意或者苦痛。这一基础相当狭窄,无非就是健康、食品、免受风雨寒冷的袭击、得到性欲的满足,或者欠缺所有这些。
由于人有了静思回想和与此相关的一切,那些本来是人与动物所共有的基本苦、乐在人那里却发展成为对幸福和不幸的大为加强了的感觉,而这些会演变成瞬间的、有时甚至是致命的狂喜,或者足以导致自杀行为的极度痛苦绝望。
同样是因为静思回想的缘故,只有人才独一无二地领略到因雄心、荣誉感和羞耻感所产生的快乐——或者痛苦。这一苦乐的源泉,一言以蔽之,就是人们对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看法。
争取获得别人良好看法的雄心壮志尽管表现出千奇百怪的形式,但这却是人的几乎所有努力奋斗的目标——而这些努力已经超出纯粹为了身体苦、乐的目的。虽然人比动物多了真正的智力上的享受——这有着无数的级别,从简单的游戏、谈话一直到创造出最高的精神智力作品——但是,与这种智力享受相对应的痛苦却是无聊,而无聊却是不为动物所知的,起码对于处于自然状态之下的动物是这样。
这种无聊的痛苦我们可以见之于那些总是关心填充自己的钱袋甚于自己脑袋的可怜人;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富裕的生活条件已经变成了一种惩罚,因为现在他们已经落入无聊的魔掌。
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就比快乐要多得多,这些痛苦还由于人确切“知道”了死亡而大为加强。
一个人经由希望和期待所提前享受到的满足,在稍后则从实际的享受中扣除,因为他稍后获得的满足正好与他在这之前的期待成反比。
生活就是一份必须完成的定额工作,在这一意义上,所谓的安息是一个相当恰当的表达。
假设性行为既不是一种需要,同时也不会伴随着强烈的快感,而是一件纯粹理性思考以后的事情,那人类还会真的延续生存下去吗?这个世界只是地狱——在这里,人类既是被折磨者,同时又是折磨别人的魔鬼。
现在这一世界的安排刚好能够让它维持其存在;假设安排稍差一点,这一世界就已经无法存在了。所以,一个更加糟糕的世界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一个更加糟糕的世界无法继续存在。
由于这一世界的构成的原因,几乎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处于痛苦和不满的状态之中——这种状态可无法让人变得更有同情心和更加友好待人。
这一世界事物——尤其是世人——的特征并非人们所说的有欠完美,而是扭曲、颠倒,所有一切都反映出这一点,无论是道德、智力抑或是自然物理方面。
对于许多的恶行,我们不时会听到这样的借口,“诸如此类的过失对于人来说是自然的”,但这一借口是一点都不足够的;对此的回答应该是“正因为这一行为是恶劣的,所以,它就是自然;而正因为它是自然的,所以,它就是恶劣的”。
在评判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坚持这一观点:这个人的基础本来就是有不如无的东西,是某种罪恶、颠倒、荒谬、被认为是原罪的东西;也正因此,一个人命中注定就要死亡。
人的根本劣性甚至通过这一典型事实反映出来:无人可以经得起仔细的审视和检查。
如果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就会更加宽容地判定他人;而一旦潜藏在人身上的恶魔苏醒过来并向外探头探脑的话,我们也不至于那样大吃一惊;我们也就能够更加珍惜在一个人的身上找到的优点,不管这出自他的智力抑或其他的素质。
其次,我们将留意到人的处境,并能考虑这一点:生活本质上就是匮乏、需求和经常是悲惨的条件状态;每个人都得胼手胝足为自己的生存而拼搏,因此,人不可能总是挂着一副笑脸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