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定词：天上掉馅饼
“
范德华方程，也就是说，考虑进去理想气体模型的分子本身大小和相互作用力，即将计算结果当作公式因子的典型范例
……”
“
说点我能听懂的行不行？
”
丽莎打断了我，皱着眉头抱怨道，
“
我又不是你的那些物理学家同事。
”
“
好吧，好吧。
”
我挠了挠头，在她身边坐下。夕阳的光线正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把她的半边脸映成暖洋洋的橙红。她的眼睫毛闪烁着橙色，像蝴蝶一样在阳光下轻轻颤动。
我努力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我的科研成果：
“
你知道的，我们一直在研究时空穿越技术。实际上我有足够的信心讲，再有一两年，就能够拥有最基本的时空穿越科技了。但现在理论上还存在三个时空悖论，在真正的时空穿越开始之前，没有人知道我们会遇到其中的哪些。
”
丽莎点点头：
“
到这我都知道。
”
“
好，我刚刚试图对你说明的就是第一个悖论。
”
我想了想，
“
这么说吧，你知道天上掉馅饼吧？
”
“
不劳而获？
”
“
不是
……”
我顿了一下，
“
就是，字面意义的天上掉馅饼，馅饼从天上掉下来。
”
“
那当然知道，
”
丽莎耸耸肩，
“
我最喜欢玛格丽夫人的肉汁馅饼
……
馅饼怎么啦？
”
“
这样，你想象，
”
讲到核心，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开始踱步，
“
在时空穿越技术发明的前一天，你走在街上，突然天上掉下来了一个馅饼。你接住了它，但是这时候你已经吃饱了，于是你把它拿回了家。第二天时空穿梭技术发明出来，你穿越回去，从高楼上把馅饼扔了下去，这就是昨天的你接住的馅饼
——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馅饼到底是哪来的？
”
“
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再吃一个玛格丽太太的肉汁馅饼。
”
丽莎宣布。
我对她翻了个白眼：
“
对昨天的你来说，这个馅饼是明天的你从楼上扔下来的；可对明天的你来说，这个馅饼是你昨天接到，带回家放到第二天的。你看，这里就是悖论！这个馅饼到底是从哪来的？它不属于昨天，也不属于明天，它凭空生于这个时空，在这个时空里无限循环
——
如果这个悖论可成立，岂不是意味着人类可以通过时空穿梭技术制造任意事物！
”
丽莎皱起眉头。
我长舒了一口气，重新在她身边坐下。
“……
我当场吃了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
丽莎最后揉乱了头发，从地上薅起我们的猫阿薛，一把扔进我怀里，
“
你们物理学家天天思考的都是什么无聊的东西啊。
”
“……”
第一千零一次，我又败给了她，垂头丧气地抱着薛定谔去洗澡了。
——
我
第二次找到丽莎的时候，她正在画室里画画。
电子屏上有着画了一半的人形，她正在清理杂乱的草稿线条。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
有兴趣听我讲第二个悖论了吗？
”
我问她。
画画的丽莎一向心情很好。
她抬起眉梢看了我一眼，睫毛忽闪着，嘴角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
我想想
……”
她说，
“……
对了，是那个馅饼悖论！
”
“
其实是范德华
……
算了，
”
我叹了口气，
“
第二个悖论叫命定悖论，或者按你说的，就叫它馅饼第二悖论吧。
”
“
讲嘛。
”
她转过头去，细细处理画中少年的发梢。
“
还记得上次，昨天的你拿着的馅饼第二天从楼上扔下去吗？
”
“
嗯哼。
”
我望着她那捏着画笔的手指。
那手指好细，就好像风轻轻一吹，就会断掉。
“……
那么这次是这样的，
”
我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
“
你接到了从天而降的馅饼，你心想，这个馅饼是从哪掉下来的呢？
”
“
我才不想，这倒是像你。
”
丽莎笑道。
“……
于是你将馅饼放起来。第二天你穿越时空，回去看个究竟。
”
我忽略了她的打岔，
“
你走到那栋高楼上，去找那个扔馅饼的人，而楼顶上空无一人。而就在你想靠近楼顶边缘找他的时候，被楼上的电线绊了一跤。手里的馅饼飞了出去，落下楼，被昨天的你接到了。
”
丽莎想了想：
“
就是说，正是因为我穿越回去，所以馅饼才会落在我手里。
”
“
不错，
”
我回答道，
“
但你之所以想要穿越回去，也正是因为你莫名其妙地接到了一个馅饼。这两件事相辅相成，互为因果，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一维顺序时间因果，因为逻辑自洽所以成立，但是违反直觉和自由意志，所以也被称为命定悖论。
”
“
馅饼第二悖论。
”
丽莎纠正道。
“
嗯，馅饼第二悖论。
”
我说，目光落在她微微下垂的眼角，
“……
也即是说，凡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已知的事实。
”
丽莎转过头来，抬手摸了摸我的耳朵。
“
想什么呢？
”
她温和地说，
“
别难过呀。
”
“……
无论你怎么努力。
”
我握住她的手，低声重复道。
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穿越回那天的那一刻。
为了万无一失，我不仅没有让她走那条马路，还干脆地锁上了房门，没有让她出去。
结果专注打游戏的我们忘记了烤箱，厨房失火，我们逃到公园里时发现薛定谔走丢了。
我让丽莎到反方向去找它，然后丽莎追着它来到了那条马路上。
这些事情互为因果，它们加起来促成了最终的结局，就是丽莎会在那天，那个下午，在那条街上过马
路的时候遇到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
而我回家的时候厨房被烧得干干净净，那些美好的时光同丽莎一样，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我在想时光机发明之前，我同她兴奋地讨论时间的悖论；
我在想时光机发明之后，我滥用时光机，一次一次让不稳定的电流击穿自己的身体，回到丽莎身边，回到那些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光。
曾经我以为我们拥有一辈子的时间，而最后证明我们的时间少得可怜，我浪费不起同她不在一起的日子。
我在想我在图书馆查阅的资料。巴雅瓦、艾萨克、克里斯汀，查阅他们对命定悖论的探究。前人告诉我命定悖论是自洽的，这机制超越了单向无环的时间模型，延伸到更高维、更多样的时间坐标系。但是人类的大脑仍然是为简单的线性结构所塑造的，面对高维时间，它本身的生理结构限制它的思考
——
即是说，在人脑只有一维时间概念的情况下，它永远没有可能真正理解高维时间。
生物学构造上都无法真正理解命定悖论，要怎么推翻它？
我在想很多，很多的事情。
我在午后的阳光里看着丽莎微笑的侧脸，最后凑上去，吻住了她的嘴唇。
——
馅饼
……
时间穿越的三大悖论，一是物质的无限循环悖论，二是命定悖论，时间多维，因果循环促成唯一的真实。
我抱着薛定谔在那天的草地上找到丽莎。
她急匆匆地跑来，把猫接过，气喘吁吁地坐在我身边，拿出纸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
厨房烧了你是不是很担心？
”
丽莎笑着打趣我，
“
我感觉你仿佛老了好几岁。
”
她永远都能一眼看穿我。
我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感觉到暮色四合。
“
听我讲馅饼第三悖论吗？
”
我问她。
丽莎也许觉得奇怪，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她只是耸耸肩：
“
任何时候。
”
然后我靠着她，轻声开始说。
“
你从高楼下经过，天上掉下馅饼，你接住了它。那其实是第二天的你穿越回去，回到高楼上，不小心被电线绊倒，意外把馅饼扔了下去。
”
“
嗯嗯。
”
“……
那怎么跳出这个怪圈呢？如果时间是二维的，你这个一维人能怎么办？
”
我顿了顿，叹了口气。
“
没有办法，你只好再高一维。在时光机发明的第三天，你再一次穿越回去。你来到高楼上，从第二天的你手里抢过那个馅饼，然后带着它离开。从此不会再有馅饼掉下去，楼下经过的你没有接到从天而降的馅饼，像平常的一天一样走过去了。
丽莎转过头来，静静地望着我。
“
但你
……
你是因为接到了馅饼，才会决定回去看看；是因为不小心把馅饼扔了下去，才会决定再次回去拿走馅饼。那么这就是个悖论了
……
你穿越的第三天创造出来的，那个没有接到馅饼的你，不会选择穿越。
”
“
外祖父悖论的一种变体，如果你回到过去杀掉外祖父，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
或者说，
”
我仰起头，握紧了她的手，
“
人的自由意志可以改变既成事实的命运吗？
”
丽莎认真地看着我，而我抬头，望着天边游弋的云彩。
浮云每日每夜，上百次地漂流回转。
它们同最初那次循环里的它们，仍然相同吗？
最后丽莎轻轻地问：
“
多少次了？
”
“……
九十七吧，
”
我回答道，
“
还不到一百，我还远没有放弃呢。
”
第九十七次穿越回这个世界的我，揽着丽莎的肩膀，静静地坐在春日傍晚，坐在那场车祸之前十几分钟的草地上。
前面九十六次，馅饼第二悖论都完全囊括了因果，九十六次共同的作用会聚在一起，最终导致丽莎的车祸。
但我知道，但我也知道，时间维度承载能力是有限度的。
只要我回来的次数够多，足够多，它总有完全无法自洽而彻底崩溃的那一天。
只等着时间的维度用完，等我找到它无法自洽的那一层。
“
如果，
”
丽莎想了想问道，
“
如果我没有扔下去馅饼，没接到馅饼的那个我会怎样呢？
”
“
一种理论说，会创造一个平行世界，
”
我回答她，
“
在这个世界里，你没有接到从天而降的馅饼，于是你度过了平凡的一天。
”
“
在这个平行世界里，
”
丽莎眨眨眼睛，
“……
我不会死？
”
“
嗯。
”
我肯定了她的猜想。丽莎没有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只是叹了口气，靠在我的肩上。
“
另一种理论呢？
”
她问。
我耸耸肩。
丽莎果然什么都知道。
“
就是宇宙会嘭的一声炸掉，
”
我淡淡地说，
“
至于说是像正反物质相遇那样夷平太阳系的大爆炸，还是我们会永远被困在时间循环的悖论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
丽莎
“
唔
”
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傍晚夕阳垂在天边，映下橙红色的暖光。它铺在丽莎的头发上，映着她的脸颊，描摹她薄薄的唇色。她的眼睫毛在夕阳下轻轻颤动，像蝴蝶即将翩翩飞舞。
等到我终于成功的那一次，等时间再也无法自圆其说的那一次。
那时候我将坐在这片草地上，拉着她的手，对她微笑。
“
准备好了吗？
”
我会笑着问，让无数的负担都从肩膀上卸下去，
“
赶往新世界？
”
那时丽莎会抬起眼睛来，在夕阳里露出浅浅的梨涡，对我微笑。
也许她会在平行世界里活下去，也许世界会因为时间悖论而爆炸，也许我们会被永远困在时间循环里，不得而终。
我知生死之威严肃穆，知时间之不可愚弄，知这世界如露般短暂，我在时间的洪流里如宇宙中的一粒沙尘，渺小无谓到无可言说。
然而，然而。
“
不管会发生什么。
”
她将说，更用力地握紧我的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