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叫我去参加葬礼的阵子,我还在外地往嘴里塞着剩下的年糕。中间的红枣吞下了肚,白头巾罩在我头上,从家门走出去的时候,我还在嗦着甜黏的手指,压根不知道要去参加谁的葬礼,只记得我和其他同龄的孩子站在一排,看着他们对着棺椁哭天喊地,而我们看着被老人抱着的,那个站在头排有些痴傻的婴童,差一点就笑出了声。大娘在我背上打了一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告诉我,死丫头,里面躺着的是你的小姑。当年的我想了许久,只知道自己的小姑只有一个。她身材臃肿得像只陀螺,头发粗糙打结得像过秋的苞米须子,和遗照上五官端正的漂亮女孩是万万对不上号的。
小姑是我奶奶哥哥的孩子,和我的血缘不近,但也不算远。在我记忆里,她出现的场所只有两个,一个是她自家农田背面的猪圈里,来回出入喂食捡粪;另一处,就是在玉米秸堆旁,她总用手拄着浮肿的膝盖,弯下腰把柴火捡到车上留着生火。她嫁人的时候十九岁,生孩子的时候二十五岁。孩子自出生以后便有些痴傻,两只眼睛几乎分在两侧,我们几个调皮孩子不懂礼貌教养,私下给他起名叫胖头鱼。胖头鱼出生后一个多月,小姑就没了。人是在山后的河里找到的,当时整个人俯在水里,人已经泡得不成样子。
我之所以回忆起小姑,无非是在收拾太姥爷旧房子时发现了一些东西。一个装钙奶饼干的铁盒子,里面放着小姑的日记本。似乎被扯烂过,其中几页已经开胶丢失,但又被精心用胶带粘好,上面贴了小虎队和还珠格格,右下角方方正正写着小姑的名字,林盼迪。盼迪,盼弟。盼迪在九岁的时候确实给家里盼来了个弟弟,而这个弟弟在挥霍光小姑的彩礼后终于打算到外省打工,结果在工资被网恋骗得干净后彻底消失,如今生死未卜,早早留给他的家产也被花了个干净。
走到病房门口,一股老人身上的尿骚味扑面而来。小姑的儿子坐在舅奶的床头,正低头战斗着别人看望舅奶时送来的释迦果,直到舅奶轻轻地踹了他一脚,他才抬起头。嚼烂的果皮和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他梗着脖子,含含糊糊说了一声“姐姐早。”
我把从老宅子里收拾出来的东西塞到了舅奶的枕头底下,除了那本日记本。舅奶用她枯皴的,扎着留置针的手把我的手握住,和我讲她的噩梦。她梦见她带着外孙子,迎面碰到了吃人的水鬼。水鬼摇摇晃晃向她走来,用身体缠紧她的脖子,最后张开血盆大口吞掉了她。舅奶说,肯定是小姑来找她了,她对不起小姑。舅奶的手几乎把我的双手困住,似乎没有让我走的意思。她和我念叨,念叨自己作了孽,念叨自己走了,外孙只剩下一个人,念叨我到了年纪,不应该再读书,应该快把自己嫁出去。反正嫁给谁都一样,都是伺候男的,再给人家添一个孩子。女孩子不能太有才华,不然人家不会要的。
我听闻不适,匆匆把手抽出,离开了病房。
那本日记本就躺在我的书桌上,尽管我知道不应当随便偷看别人的隐私。里面记叙着小姑的青春,记录着她的家事。翻阅到一半,书页间夹着一张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零钱的人民币,五块十块凑的,每一张都是旧版,早已经停止流通。信封的后一页写着一句话:蝴蝶离我而去了。或许十几岁的小姑依然保持着疼痛青春的情绪,但我最初看到这句话,只把它当作一次无病呻吟的意思。
“你小姑啊,当年本来打算去职校的,但你舅奶已经收了男方的彩礼,不结婚对面就要把钱要回去。你舅奶在家作了一个多月,故意在你小姑跟前上吊,后来你小姑还是直接嫁人了,”我妈说。姑父在小姑去世后没多久就另找了别人,把孩子留给了舅奶。在我记忆里,姑父并不是一个正面的形象,他嗜酒,抽烟如命,穿着被汗渍白的衣裳,腰上缠着多年不劳动而攒下的肥肉,总在饭局过后强拉过我们这帮小的,用已经被酒精泡麻的大舌头给我们灌输一些歪道理。他在离开和小姑生活了六年的老房子那天,把家里的东西全部摔得稀碎,转身拎着一个破皮包上了车,等到再听到他的消息,就已经是他为新儿子办满月酒的时候了。
“你弟弟,小胜。”小姑的儿子叫小胜,不懂事的我叫他胖头鱼。“小胜不是你姑父的亲儿子。”
我震惊于这句话的信息量,从未想到处于受害者身份的小姑竟有此一面。我脑海里开始联想到各种家长里短的故事,诸如小姑在嫁人后实在无法忍受姑父的懒惰与暴戾,找到了自己曾经的爱人,那只蝴蝶——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结合小姑的日记来看,她说的蝴蝶就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人。我想知道更多,但我母亲似乎并不想说了。她用手僵硬地剥着蒜,脸上浮现了嫌恶的表情。我不懂她在嫌恶什么,不知道是嫌恶我那个不成气候的窝囊姑父,还是我这个不负责任,“不守妇道”,扔下孩子早早了结了自己的小姑。
“1999年4月30日,晴。已经攒下了三百七十块,还剩一百三十。等到了五百,我就可以去找它了。”这是小姑日记里靠近中间的一篇。再向后翻,就是开线脱胶最严重的地方。那里明晃晃丢失了几页的纸,上面还有没撕干净的毛边边。
“1999年5月15日,晴。日记被我妈发现了,扯烂了,幸好钱还在,但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没有地方花了,我不想嫁人,但我该怎么和它说......”
“是我不对,我作孽!”舅奶离去的前一晚上烧得意识模糊,临走之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舅奶的葬礼依然设在村里,小胜跪在舅奶的棺椁前,自顾自地啃食着流水席上的猪肘子。酱汁糊了满脸,在他的认知里,他还意识不到舅奶的离去意味着什么,不懂别人为什么哭。有个亲戚觉得不妥,上去在他后背拧了一下,小胜就抱着半个肘子开始大叫,连嘴里的肉都还没咽下去。葬礼结束后小胜就被那个亲戚接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亲戚是舅奶的亲嫂子,小姑的舅母。我妈告诉我,舅奶临走前曾经打过我的主意,给我介绍了几个她们村子的单身汉,告诉我妈,他们会给上七八十万的彩礼,比我现在念书还要开销强。她还说,希望我以后能照顾照顾小胜,毕竟他是我的实在亲戚。
算盘打得够响,我妈骂了一句。
看来舅奶并没有觉得给小姑安排婚嫁是件错事,不然她不会在临去前还在安排我。除非她干了更对不起小姑的事情。我妈说,闺女,你放心读书,以后不结婚也没关系,妈养着。我觉得小姑也很想听到这句话,只可惜并没有人和她说。
“2002年1月11日,雪。它给我打了电话,说自己要结婚了......林武又来朝我要钱了,我好难过,我想和我妈摊牌了......我可以挣彩礼还给她们,这有什么不行呢!”
“2002年1月13日,晴。我见到它了,我的蝴蝶。”
我粗略算了一下,2002年底是小胜出生的时间,往前推八九个月,差不多就是这个日子。我并不想去勉强论证洗白婚内出轨的正当性,但至少那几天,或许是小姑在深水中得以换气喘息的不多日子。于是我向后翻去。
“2002年1月15日。让我去死吧。”日记到此,是最后一篇。圆形的泪痕打在笔迹上,晕开了笔画的痕迹。
我不知道舅母是如何和自己的嫂子商讨好的小胜的抚养事宜的,或许是用遗产作了交换,又或许用是其他什么。不过前者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在我林武小叔的努力下,家里除了十几万的外债,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错过爱情,被包办婚姻伤害的悲伤故事。如果我没有看到那张照片,我会把这当作小姑的直接死因。
照片是从舅奶的遗物里掉出来的,被粘在一张笔记纸上,蹂躏成一团。我把它放进小姑的日记本中,刚好能与参差不齐的毛边合在一起。照片上是两个女孩子的样子,一个是小姑,另一个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衣角的位置,被用圆珠笔画上了一只蝴蝶。
她的蝴蝶。
“这是村东头老张家的儿媳妇。”我妈看了一眼照片说。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擦着张家祠堂里的桌子。围裙系在腰间,头发挽在脑后。她朝着我苦涩地一笑,却不再有照片里的那么阳光了。
那日她和我说了很多。比如她们本打算一起攒钱去职校读书,远离这里。比如她们都不想嫁人,只想一起生活在只有彼此的地方。我开始懊悔自己的局限,懊悔自己从未想过把蝴蝶这样的寄托放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这不怪你。她说。
谈话最后以她忙去做饭作为结束。我独自一人走到村头的岔路口,看着中间随着秋风摇晃的枯柳。不知道十几年前,当锣鼓唢呐声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思绪,舅奶是什么样的思绪,而坐在婚车里,穿着白色婚纱的小姑又是什么样的思绪。或许小姑想过向舅奶表达自己性向的结果,却从未想到,会被舅奶以一种非人道的形式强制“矫正”。而小胜,就是被矫正的结果,那个在葬礼后接走她的女人,还有一个他亲生奶奶的身份。
舅奶曾说,小姑不接受姑父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于是她叫来了自己的亲侄子,理所当然地,给自己的女儿“上了一课”。
“她当然跑过,但她跑不掉,我也救不了她。”蝴蝶说。
我想起了舅奶躺在床上的满脸惊惧,想起了小胜刚出生时异于常人的外表,想起了母亲剥蒜时满脸的嫌恶神情。
一切都说得通了,一切又都说不通。
我难以想象小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站在了山头,又是以什么样的勇气跳了下去。这或许就是她的反抗。她反抗不了任何人,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反抗了自己。在她葬礼的时候,有人站在灵堂前指指点点,说她太过软弱,担不起大事。
“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任性,她还有一些嚣张;”
“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叛逆,她还有一些疯狂。”
我把信封里的钱一一捋平,加载日记本的歌词后面。这五百,曾经是她为职校攒的学费,是她想要生活的唯一抓手。或许她想过远离这个地方,不再做“盼迪”,而是做她真正的自己。她在日记里写道,她没有小燕子的勇气,也没有小燕子张狂。
可谁不曾想当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