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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消遣中，最有效但最糟糕的是......

周国平 · 公众号 · · 2024-03-16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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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灵魂沟通的前提是共享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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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无聊和消遣

无聊是人生中常有的情绪，而人们通常对付无聊的办法是消遣。帕斯卡对这两者做了生动的描述和精辟的分析。

当我们独自一人的时候，如果无所事事，也无所用心，就会感到无聊。无聊是一种深深植根于人性和人生基本境遇之中的情绪，只是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了。仔细分析，在无聊情绪中，有一种独自面对自己的恐慌，会发现自己的空虚和无力，还会想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是死亡。所以，人们往往不愿独处，要逃避无聊情绪的袭击。

人最不堪忍受的莫过于完全的安宁。 我们向某些阻碍作斗争而追求安宁，可是一旦战胜了阻碍，获得了安宁，我们便会发现安宁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会有种种担忧，而即使我们的生活有充分的保障，无聊仍会以其秘密的威力从内心深处涌现上来，毒害我们的精神。帕斯卡说，祝一个人生活得安宁，这实在是太不了解天性了。我们需要忙乱和热闹，以转移自己的视线。人类既然不能治疗空虚和死亡，那么，为了让自己幸福，最好是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些。我们的前方是悬崖，我们必须在自己眼前放置一些东西，让自己看不见悬崖，这样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在悬崖上面奔跑了。这放置的东西，也许是事业、野心、信仰、爱情等等，而最常见最方便的则是消遣。

消遣的效果极佳。一个人无论多么不幸，只要能够让他钻进某种消遣里去，他此刻就会是幸福的。那个因为丧子而悲痛欲绝的人，此刻居然看不出有痛苦的样子了，这是什么缘故呢？你不必惊讶，他正在一心一意观察六小时前猎狗追逐的那头野猪跑到哪里去了。那个今天早上还因为官司的纠缠而烦恼不堪的人，此刻居然摆脱了一切不安的念头，这又是什么缘故呢？你也不必惊讶，是别人给他打过来一个球，他必须接住打回给对方，好赢得这一局。

在所有的消遣中，赌博最有效。每天都赌一点彩头，这样的人度过自己的一生是不会无聊的。赌博的特点，是赌和钱两者不可或缺。一个赌徒，你每天早晨给他一笔当天他可能赢到的钱，条件是不许赌，那你可就要使他不幸了。但是，如果只让他玩赌博游戏，没有钱的输赢，他又会感到兴味索然。赌博之所以成为人们热衷的消遣，因为它不但是娱乐，而且是一种热烈的娱乐，让人兴奋，彻底心无旁骛。

打猎也是如此。你所追猎的那只兔子本身不会给你带来幸福，如果有人送上门来，你都未必要。人们所追求的是打猎而不是猎获品，是打猎过程中的那种兴奋和忙乱转移了他们的思想并使他们开心。哲学家们嘲笑世人，说花一整天工夫去追逐一只自己根本不想购买的兔子未免荒唐，他们哪里知道，这只兔子虽然不能挡住人们看死亡的视线，但打猎能够，它在那段时间里有效地转移了人们的视线。

国王拥有一切，但是假如没有消遣，就会很悲惨，种种烦心事会袭上心头。所以，搜寻各种消遣让国王开心，防止他想到他自己，就成为事关国王幸福的最重大课题了，一个国王就是被专门让国王开心的人包围着的。掌握权力的大人物们大都如此，从一清早就有一大群人围着他们，为的是不让他们在一天之内有一刻钟想到他们自己。因此，当他们倒台之后，再没有人来阻止他们想到自己了，他们就只能抑郁而死了。

帕斯卡洞察人性，理解人们何以要用消遣来逃避无聊，但他当然不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他说：“最让人难受的无聊，在某种方式上是他最大的福祉所在，因为它比一切都更能使他寻求真正的拯救；而最让人开心的消遣，其实是他最大的灾难，因为它比一切都更使他远离对拯救的寻求。”无聊之所以让人难受，正是因为它让人瞥见了人生的可悲，如果我们在其中多坚持一会儿，就会有所觉悟，寻求根本的解救之道。相反，用消遣逃避人生的可悲，而消遣恰恰是可悲之中最大的可悲，使得人们总是处在不思考的165状态，糊里糊涂地走向死亡。

从信仰的角度阐述，帕斯卡说，灵魂投入身体是要做一次短期旅行，这只是永恒旅程之中的一段路，一生中只有很短时间可以为永恒旅程做准备。自然的种种必需消磨掉了大部分时间，只剩下很少时间可以供灵魂支配。可是，这剩下的一点儿如此短促又如此宝贵的时间，却是那么强烈地使它不安，以至于它一心想要消灭这一点儿时间，让它们毫无痕迹地消逝。这就是人类一切激荡的活动以及人们称之为消遣或娱乐的一切东西的起源。灵魂不得不与自己待在一起并想着自己，这对它是一种不堪忍受的痛苦，因此，它全部的关怀就是要遗忘自己，它的幸福就在于这种遗忘状态。

我说一说我的理解。人生中大部分时间，我们忙于事务和交往，不和自己的灵魂在一起。有少许时间，我们得以从事务和交往中抽身，这是与自己灵魂相处的机会。可是，与灵魂面对面的感觉是比较怪异的，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灵魂是什么，它从何处来，会到何处去。这类根本性的困惑，平时是被压制着的，这时会冒出来，却又得不到回答。因此，我们不能长时间与灵魂面对面，那会使我们不安，虽然我们未必清楚不安的原因，这种朦胧的不安情绪就叫无聊。但是，无聊是一个契机，如果我们正视内心的不安，去探寻它的根源，就会走向智慧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