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芥川龙之介于1921年受大阪每日新闻社之邀踏上中国之旅，在4个月左右时间里访问了中国的华东、华中和华北大部，以及东北小部地区，也拜访了当时中国的政治或文化名人，他将途中“新奇”的见闻、对当时中国政治及发展的思考记录撰文，最终集结出版。作者是一个深受汉文和中国古典影响的文人，可来到中国之后，种种怪象随处可见，他不但将民国时期乃至当代中国也存在的一些陋俗进行了披露，发出遗憾的叹息的同时又掺杂着鄙夷的批评，有调侃，也有失望。结合上述特点，本书译文也以调侃的“吐槽式”风格译成。
今天节选了其中的苏州游记一篇，与芥川龙之介一起，感受那时候苏州的风土人情吧。
我刚骑上驴，它就撒丫子飞奔出去——这里正是苏州城内。窄道两侧，一如别处，垂着各家店的招牌。这条小道即便如此狭窄得，驴在跑，轿子在走，人也是络绎不绝——所以，我把缰绳紧紧攥着，一时间干脆就闭上了眼。这真不是我胆子小，骑着驴在中国的石板路上疾行，真是一场难度极高的冒险。没有体验过这种危险的读者们，可以作好被罚款的准备，在东京的浅草商店街，或者大阪的心斋桥大道上，骑自行车全速前进试试，就能感受到了。
我和岛津四十起方才来到苏州。本准备上午从上海出发的，结果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没能赶上预定那班火车——而且错过的不止一班，总共三班。而岛田太堂先生却已经到车站来送我们了。因此，每每回想起当时情状，不免有些羞愧。而且岛田还专程赠予我一首七言绝句，更是令我不胜惶恐。
岛津意气昂扬地骑着驴，在我的前方跑着。不过，岛津不是第一次骑驴，故坐姿和我很不一样。我仿照他的姿势，虽然几度提心吊胆，却也好生练习了一回“驴术”。然而，后来落驴之人可不是我这个弟子，而是岛津那个老师。
在窄巷左右——其实最开始的几分钟，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过了那几分钟之后——有几家装裱店和宝石店。装裱店里摆放着成排还在装裱的山水或花鸟画；宝石店里陈列着翡翠、玉石、银首饰等等，光彩夺目，每一件都如姑苏城一样，令人心生向往。但如能不在驴背上颠来晃去，我的心情铁定更加欣喜。有一次我想实际走进刺绣店里看看，墙上挂着几幅绣了牡丹或麒麟的红布，谁知有个半瞎艺人在一旁拉二胡，我差一点就撞上了他。
纵然是骑驴奔腾，若是走到平坦的石板路上，倒也不会忍耐不了。可一旦要过桥，凡是到了拱桥，上桥时很容易摔个屁股墩儿；下桥时如果运气不好，也会摔个倒栽葱。再加上此处桥多，“姑苏三千六百桥，吴门三百九十桥”，且不说这数字是否夸张，但也好像不是信口开河。无奈之下，一看要过桥了，我也不光攥紧缰绳，改抱紧驴鞍了。虽然姿势有些不雅，可在污浊的白色桥栏之间，涓涓流淌的运河水，依旧波光粼粼地映入我的眼帘。
就这么走了许久，我们终于来到北寺塔前。一问便知这是苏州七塔中唯一一座可登之俯瞰的塔。塔前是一片草地，两三位老婆婆正挎着篮子，专心地摘着野菜。根据导游志所记，这片草地过去是死刑场，或许草也是喝了人血才如此茂盛吧。不过，在九层高塔耸立，白色塔身沐浴在阳光下的景色前，身穿蓝色衣裳的老婆婆三五成群、静静地摘野菜，也是一道颇为悠然的画面。
我们跳下驴背，走到塔底的入口处。一个道人[1]坐在格子窗里守门，给他二十文之后，他就把大锁取下，并作出欢迎光临的手势。在通往二层的楼梯口，发现弥漫着灰尘味的黑暗中，亮着一盏提灯。但爬上梯子后，灯光便不再照进来。一碰楼梯的扶手，前来拜谒的不知几万个善男信女手上的污渍累积在此，有些沁凉，令人不禁摇摇头。然而，爬上了二楼，四面都有出口，豁然开朗。塔的内部有九层，墙壁全为桃红色，金色大佛安置其间。桃红色与金色——这样的颜色搭配，未免有些烟柳地的气息，一如当代的南国。不知怎的，我竟觉得这塔上会有中国菜。
十分钟后，我们站在塔顶，俯瞰苏州城的街景。连成片的黑瓦，耀眼的白墙，比想象中还要广阔。彼方还有一座高塔，披着霞光，据说是孙权主持修建的闻名遐迩的瑞光寺古塔（当然，如今这座塔已重修多次）。城外不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荡漾着波光，绿树葱葱。我倚着栏杆，俯视这两头正在塔下吃草的驴，旁边是两个牵驴小孩，正坐在石头上。
我放声大喊，他们却头也不抬——站在高高的塔上，居然有些寂寥。
[1]道人：佛教寺庙中照料香火、打杂的人。（译注）
